李善长年过六旬,如果从进入朱元璋手下那会儿开始算起,这六十来年时间,几乎大半都在当官。
长时间的宦海沉浮让他的养气功夫很足,纵然半夜被朱元璋找上门来,纵然心肝发颤,但在听到这句话之前他仍旧可以保持正常对话,甚至还能在巨大压力下被逼得演技飙升。
可现在不同。
听到朱元璋提到杨宪这名字的时候,李善长那张皮肤松弛、皱纹深刻的老脸刷一下就白了几个度。
杨宪……好久没有听到此人了,也好久没有被陛下用这死人的名字来敲打自己了。
李善长喉咙里水分仿佛被抽干了一样,声带好像都不属于自己,说话时的声音艰涩而沙哑,如砂纸之间摩擦。
“陛下,这……这不好吧?”
话语出口,他才察觉到这声音实在难听,难听到可能会引起陛下怀疑的地步,于是赶忙端起旁边半凉的茶喝了一口润润喉咙,等嗓子好了些,方才继续。
“臣不是不愿为陛下效劳,您知道的,当年行军打仗时,臣虽是一个不上战场的文人,却也几乎次次随军,要说危险,战场上定是比朝堂危险百倍,这点胆量臣还有。”
“只是,臣这两年向来不参与中书省内的事务,除非衙门有事,否则就呆在家中躲清静,人人皆知韩国公年老体弱不爱热闹,突然一下违背常理赴宴,这难免被他们疑心、追问。”
“胡惟庸给府上递帖子,估摸着也没有想过臣真的会去,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届时他问起来,这话要如何去圆啊?”
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李善长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何打太极?
文官,尤其是爬的高的文官们,最擅长的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若真心想忽悠,就算胡惟庸是当朝丞相,李善长的年龄段位也是直接吊打,更别说李善长当丞相的时候胡惟庸还在他手底下混着呢。
只要人没走,茶就凉不了。退一万步说,被试探了又怎么样呢,李善长不想说的事,除了朱元璋之外,天底下难道还有别人能逼他讲吗?
纯扯淡!
这话倒了八百个弯,实际就是想从朱元璋嘴里得到个准话。至于是什么准话嘛……
朱元璋心里跟明镜似的,但没有戳穿。
就算他是皇帝,但李善长在淮西勋贵乃至朝堂之中的地位,也是相当具有影响力的,他轻易不会去动。何况,臣子有小九九没关系,冒了险后想得到些利益也无妨,事办得漂亮就行。
“呵呵,百室啊,你是個聪明人。”
朱元璋还是刚才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叫人看了心里直发毛。
他捋着胡须,慢悠悠地说:
“胡惟庸今日邀请一干文臣深夜赴宴,想来正是要为白天皇榜一事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