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我,用百分之七十换七十二小时好吗? 白松其实并不很意外,当初他在建康城外的深林里第一回见到她母亲的时候便觉得她命不久矣,后来那大夫也暗示过他这个意思,但他考虑了一番最终并没有告诉沈西泠,一来他怕麻烦,唯恐这小孩儿知晓了后会哭闹,二来他也有些怜悯她,她既然无能为力,又何必让她早早伤心。
她母亲病逝的那一夜,她终于是哭了。
那一夜他们连夜赶路,白松坐在车外听着官道上阵阵的马蹄声,却遮掩不住他身后那女童绝望的悲鸣。白松那时候其实晓得,他就算给她找来宫里的太医也于事无补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为她找了大夫,而大夫终于来的时候,她母亲的尸身已经冷了。
白松平生其实见过许多惨烈的场面,他是齐婴的私臣,在他身边见多了生死之事,比沈西泠际遇更不幸的人他并非没有见过,但他从来没有动过恻隐之心。就偏偏是沈西泠让他觉得怜悯,也许是因为那一年她才十一岁,也许是因为她文文静静说“有劳”时的眼神很是干净,也许并没有什么原因,他只是脑子坏了,所以才想帮她。
他为她的母亲寻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她母亲入棺的那天,她已经不再哭了。她脸色病态的苍白,伏在母亲的棺木旁神色呆滞,哭得红肿的眼睛毫无神采,白松甚至觉得她其实也已经死了,只剩一个皮囊还留在这里罢了。
他想了想,在她身边蹲下,第一次主动跟她说了一句话:“马上就到琅琊了,等到了家,便让你的亲人为你母亲办一场丧事。”
她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好半晌都没有什么反应,白松难得的有耐心,又等了很久才听那女童抱着棺木呢喃:“我的……亲人?”
她撑起瘦弱的身子,仰头看着他问:“我还有亲人么?”
白松听说她母亲是琅琊人士,母家在当地也算殷实,想来还有亲族在,于是对她点了点头,又说:“入土为安,赶快上路吧。”
听到“入土为安”这四个字的时候,沈西泠的眼神有些摇晃,白松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又等了很久,看到她点了点头。
沈西泠母亲的娘家姓韦,的确在琅琊,在当地的确算殷实,也的确还有亲族在,但沈西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那时都已经不在人世,如今的韦氏是她的大舅舅掌家,此外她还有两个舅舅和一个姨母。
她是独自一个人进韦家的,白松驾车把她送到门口后就离开了。她孑然一身来到这个陌生的府宅,所拥有的仅仅是一副她母亲的棺椁,以及一件那人留给她的长裘。
当她带着母亲的棺椁跪在这些素昧谋面的亲人面前时,这一路上她对“亲人”二字的一些幻想便开始慢慢消褪了,因为舅舅和舅母们看着她的脸色绝算不上好,看向她母亲棺椁的眼神中更看不出什么悲色。
她那时候心里其实很害怕,她虽然出身卑微,小时候的日子又过得颇艰辛,但是母亲很爱护她,父亲虽然不常能见到,但也很疼爱她,除了家中清贫以外,她也并没有吃过什么苦。她其实很不喜欢此时此刻的这种感觉,孤身一人面对一切,她想念母亲、想念父亲,可是她的母亲已经永远离开了她,而父亲也不知能否再见到。
她跪在堂下,请求各位舅舅舅母帮她为母亲下葬。
她的大舅母生了一副富态面相,慈眉善目地对她说:“好丫头,快起来,到舅母身边来。”
沈西泠依言起身走到大舅母身边,她便颇亲昵地拉着沈西泠的手。沈西泠不认得她,被她这样亲昵地拉着手心中有些不自在,但那时候她还是很感激她,于是只温顺地站在这位舅母身边。
她大舅母又继续说:“为小姑下葬原是应当应分之事,至于收养了你,也不过是府中多添一双筷子,并不是
什么大事。只是当初小姑私奔之事惹得公公不快,已说了再不认她,如今他老人家虽已仙逝,但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总不好违逆了逝者的意思。”
她二舅母闻言笑了笑,接口道:“小姑的事儿,我和弟妹入门晚,倒知晓得不多。只是听闻她原是许给琅琊太守家的公子,是一门顶顶好的亲事,后来却又逃了婚与人私奔了?”
二舅舅听言冷哼了一声,骂了一句什么,又说:“家门不幸!出了这等脏污了门楣的东西!”
她三舅舅又跟着说:“她不与太守之子成婚,先前还以为是另寻着了什么好前程,后来才晓得是在给人家作外室,连个正经的妾都不算!几年前尧哥儿想去建康某个差事,听说大哥还亲自写过信给她,她却放着自家侄儿的事儿都不管。如今死了,倒想起咱们这帮亲戚来了?倒是打得好算盘!”
三舅母摆了摆手中的绢帕,拧着细眉说:“我这做嫂子的,原不该这么说小姑,只是这事儿她办得未免忒不地道,如今死了也不知是为的什么死了?若是染了什么腌臜的病,可就更不合适葬在咱们家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一些让沈西泠听不明白的话。她虽听不懂,但也晓得他们在辱骂母亲,就像当年父亲的那位夫人一样,他们的神情很像。她的母亲虽然吃了许多苦、有许多的不如意,但沈西泠晓得她一直是很快活的,她很爱父亲、父亲也很爱她,他们在一起时总是笑意盈盈眼神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