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相为人,外宽而内忌。对卑下之人示之以温厚——以其无碍也,对同侪,则绝不容情,小不如其意处,必除之而后快。昔年蔡京一封寻常弹劾,便被他逼迫得无法存身,更唆使愚民围攻蔡府,足可见其人忌刻之处。近日也有吕枢副,为其逼迫,不得不将开罪人的事都做了。今日韩相邀请兄长,兄长若有推搪,以其为人,当会视兄长为眼中钉肉中刺,必先除之而后快。’
当韩冈邀请张璪同观演习,张璪最为信任的族弟便如此说。
比起族弟,张璪当然更清楚韩冈的为人,所以当韩冈出言邀请的时候,当面面对韩冈,他脑海中甚至没有闪过推搪的念头。
但转过头来,张璪自然不免开始担心章惇的反应。毕竟另一位宰相,他的脾性也不比韩冈更好一点。
说实话,如此性格锋锐的两位宰相,竟然能够在朝堂上安稳的合作上十余年,而没有互相攻讦,斗得你死我活,本就是近乎于奇迹的一件事。而现在这个奇迹就要消失了。
张璪之所以能够在西府一坐十载,与其说是靠了当年的定策之勋,还不如说韩冈和章惇需要一个可以信赖、又不争权、同时没有倾向性的枢密使来作为缓冲。
张璪一直都保持着孤臣的形象——过去,这种形象是做给皇帝看的,如今则是给两位宰相看——只是现在的局势,让他无法再维持这个形象了。
韩冈转年就要离任,朝廷失衡在即,合作默契、仿佛一体的两位宰相,在其中一位即将卸任的时候,终于隐见裂痕。朝堂中的平衡无法保持,两人合作的信任基础也就无从维系。
当章韩两人,原本预留的缓冲,就必须开始选择站位了。两国交兵的时候,谁也不会愿意留下有威胁的第三方在旁边观战的。
张璪的立足之地开始开裂、崩塌,如果不尽早采取对策,那么以其枢密之尊,也难以保住自己的权势。
摆在张璪面前的道路就只剩下两条,要么就急流勇退,要么就投效两位宰相中的一位。
张璪是绝不甘心就此下台一鞠躬,他做梦都想再为皇宋辛苦五百年,即使活不到那么久,能再干十年也是好的。但投效谁就成了一个必须尽快抉择的问题了。
‘锦上添花又何如雪中送炭。以韩相脾性,必然会践诺离任,而章相或将有十年时间独掌朝纲。十年间,韩相远离朝堂,只能通过党羽遥遥操纵,其势大衰,必渴求兄长襄助。’
‘兄长为枢密使,投韩相,则韩相便能与章相分庭抗礼;投章相,则章相将能一手遮天。可当章相一手遮天,朝堂上又岂有兄长的立足之地?而韩相欲与章相分庭抗礼,则必须借重兄长之力。’
‘此事宜急不宜缓,宜先不宜后。既然兄长已做决断,不如更进一步,主动亲附。如此更能得其看重。’
‘韩相能安心离朝,不过仗着宫中太后、京师兵马。李承之年岁更长,虽继为宰相,不过画诺。其下沈括壬人,游师雄资浅,黄裳更是还没有入都堂,皆非可以托付之人。李信、王舜臣之辈只是武夫而已。只有兄长,积年枢密,更适合代掌兵马。’
族弟的劝说流过心底,张璪把不甘压了下去。族弟之前的劝说,正与他心意暗合。
在张璪看来,韩冈安心离朝的依仗绝不止是太后和军队,以韩冈的为人,必然还藏着诸多后手来制衡章惇。而张璪,也恰好了解到其中凤毛麟角的一点。
即使对韩冈的真实实力只有冰山一角的些许认知,张璪也觉得他比章惇更占优势。
至于现在拉拢自己,或许只是一层用来遮掩后手、干扰他人判断的烟雾。
眼下世人都觉得章惇大占上风,韩冈如若食言,必然声名大损,韩冈若是践诺,则权位必定旁落。甚至一向稳固的韩冈一党的内部,都隐见动摇,更别说其他中立者。
如果能在这时投入韩党,张璪理所当然的确信自己会成为韩冈体系中的二号人物,接下来的几年,他的地位将不可动摇。
想到这里,心思又热了起来。
“玉昆。”张璪摆正了自己的姿态,既然要决定投效,那么就不能再犹豫了,“北方战事愈加激烈,军中急需良将,李信夺情一事,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