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万花医圣,江湖人称药王的孙思邈,给他的徒弟裴元寄了封信,信中主要写了三件事。

    其一是孙思邈计划的旅程还没走完,没那么快返回万花谷。虽然他年事已高,近年来也逐渐淡出江湖,但他依然身子硬朗,精神矍铄,还想再往远点的地方走走。他让裴元不要担心,安心留在谷中处理门派事务即可。

    其二是关于药王次徒的人选。孙思邈称自己在旅途中寻到了一位很有天赋的年轻人,并成功将其收入门下,约莫五十多日后,他这第二个亲传弟子,也就是裴元的师弟,就会抵达万花谷了。

    其三是交待裴元要照顾和引导新来的师弟。考虑到万花谷刚刚开山立派,谷内百废待兴的情况,新来的弟子又有点特殊,孙思邈只能让新弟子和裴元住在一起,让裴元带师弟熟悉谷内的事务。

    裴元结束了对信中内容的回忆,忍不住叹气,搁下了手中的笔。

    师父啊,这不是有点特殊,而是特殊过头了。

    裴元没想到,自己的师弟会是个东瀛人。

    东瀛在和大唐的外交往来中,一直表现得谦虚得体,但在民间,在官方会面以外的地方,东瀛的名声可不算好。近些年来,倭寇的势力在东南方日渐渗透,频繁骚扰商队的航行和百姓的生活,且观其局势还将不断壮大,这使得民间对倭寇和其他东瀛人的不满日益高涨。

    依照东方谷主的设想,万花谷内倡导自由开明的风气,包容接纳身份不同背景不同的所有弟子。现居住在万花谷中的人也多是离群索居、不问庙堂的隐士,在谷中过着平静无波的生活,但他们真就能对外界之事全无芥蒂吗?裴元可不这么认为。

    火就算被水浇灭,也常常余烬未熄。就像受谷主之邀入住万花的书圣颜真卿,谷中人人皆知灰暗的官场令他心生厌倦,退而隐居万花,但众人也都清楚他对家国社稷初心未改,热忱如旧。万花客卿里不止一人如此,他们在万花隐居或为心灰意冷时的无奈之举,或是为了他日再次振翅凌云而养精蓄锐。更别说还有一些涉世未深的万花弟子,如初生牛犊般无畏无惧,怀有满腔热血,还想着在万花学了本事,再去外面一展拳脚,扬名立万。

    加上万花谷虽不倡导却也不禁止讨论政事的中立态度,年轻气盛的弟子们还是会有凑在一起讨论的时候。而聚众讨论时政问题,本质上与点燃爆竹相差无几,不吵翻天头或是争得破血流才是不可思议。等到弟子们怒气上头,来自东瀛的弟子,是否会被牵连,被迁怒?他自己能否稳定局面,安然脱身?

    从裴元的角度看,师父定下次徒人选,自己多了个师弟,自然是好事。只是这个“有点特殊”的师弟,能否被其他同门接纳,成为令人信服的杏林二师兄呢?如果阿麻吕可以处理好其身份对人际关系造成的影响,那就再好不过,否则裴元就只能头痛了——他作为杏林大师兄的负担不仅没有减轻,居然还加重了。

    裴元尽量往乐观的方面想,至少阿麻吕说中原官话说得不错,看起来性子也温和有礼不是吗?只要阿麻吕和其他人交流起来没有障碍,自己再帮衬一二,总不会让他和别人产生无法调和的矛盾。

    而此刻裴元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

    新来的师弟在房内睡了快两天了,至今都还没醒来,是不是该去把他叫醒?

    阿麻吕来的那天面白如纸,眼下有淡淡的青色,脚步虚浮且神思恍惚,还强打着精神跟裴元谈笑。裴元因此一时心软,便没有跟阿麻吕谈论现下谷中复杂的情况和繁忙的事务,放他先去休息了。但裴元没想到阿麻吕能睡那么久。他差点以为新来的师弟昏死过去了。

    裴元听到房间里阿麻吕的呼吸绵长安稳,就知道他睡得香甜——裴元实在做不出扰人清梦这般讨人嫌的事,特别是对刚认识的人。

    在这两天里,裴元尽量保持着轻手轻脚,翻书慢悠悠,喘气也慢悠悠的沉静状态,只为了不吵醒睡在狭小屋子里的另一人,尽管看对方的熟睡程度,他这一连串贴心的举动八成是多余的。

    因为茅草屋小,房间也少,阿麻吕和裴元是同睡一间卧房。卧房两头各摆一张床,用两扇屏风隔开,中间留出一条通道。又因为裴元早住了半年多,私人东西多,自然将大半空间都划到他自己那边去了,剩给阿麻吕的地方较为狭窄,只能摆下一张床和一组柜子。

    裴元自是问心无愧,反正阿麻吕只是在这儿暂住一段时间,等工匠们把门派里的主要场所修建完,再找他们给阿麻吕造间屋子就是了。

    周围堆积的文书案卷多得无法忽视,裴元觉得把手头上的活儿分给同门师弟是迫在眉睫。

    裴元回想了一下初见时——阿麻吕清醒时的仪表和举止,试着分析阿麻吕这个人,虽然当时阿麻吕的状态不怎么好,但也可看出他身上有着养尊处优,不事生产的影子。

    在裴元靠近阿麻吕时,能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熏香味,舟车劳顿之人还能这么讲究,真是稀奇。此外,阿麻吕还有一双相当干净,却不柔弱的手。他的手上有常年握着兵器习武留下的茧子,不过形状规整、光泽润亮的指甲揭示了这双手与脏污劳累的活计毫无干系。而裴元擅自给阿麻吕拂去他头发上的棉絮时,看到这双手警惕地攥起来,不过又很快松开。

    总而言之,裴元感觉这位师弟不太好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