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谜底终于揭晓了。
正如大唐巡礼游记里沉湎于道术的唐武宗,鸭川的神社亦成为了哥哥的精神支柱。要等到武宗本人察觉无人飞升的真正原因并非“邪/教瘴气”影响灵气汇集的那一天,恐怕早已冬雷阵阵夏雨雪。
宇津保物语中漂浮到波斯国的清原俊荫,由于前世宿缘偶获两把旷世宝琴。他告诉自己的女儿,只有在绝顶悲伤的时刻才能奏响的那一把“南风”,仿佛被弹奏于小野宫中的西之对里。寥寥无几的不尽余音,若不能使天崩塌使地碎裂,哪里能够那样简单抚平镜池的波纹。
藤权介想,那琴声,是在呼唤着我么?我这短短的一生,好像也碍于那种琴声,但凡去回想,都觉得是苦涩的滋味。若是连我自己都不想要去将功补过,还有哪位道行高深的法师能够消除那些业障?
因着心里的千千结,于是又向西之对的渡廊上去。走着走着,那对殿的箦子发出“吱嘎”的动静,仔细地去看,原来是那一处木板的接缝开的很大。藤权介想到,啊,这个地方的缝隙,是以前在这里玩耍,自己为了捉在缝隙里攀爬的蚂蚁,大概是在穿裙的不久之后吧,教乳母式部大辅想个法子将这条木板掀翻出来。可是乳母呢,并没有冒然听从这吩咐,一面又觉得尊贵的公子与蝼蚁很不相称,不准他在虫豸里游戏。于是自己就用染着墨汁的毛笔,在这个地方做了一点标记。那么,乳母察觉了这种情状,也很出乎意料,就大声呼叫着,然后,五六个命妇都聚过来清洁,不不,是乳母擦掉的吧?她当时很着急呢,仰着头不断地说“这个样子,这个样子。”的话,分明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很是滑稽的吧?因着指甲一直摩擦着缝隙,地板上总是发出一种毛骨悚然的声音。结果也不知究竟怎么了,板子的缝隙变得很大,久而久之,教人以为这里的接缝,从来都是这样子。直到哥哥加冠的时候,都还残留着淡去的污垢呢。
昏昏欲睡的定光大进发觉那细雨似的脚步,登时瞪大的双眼,流出恐惧的感情。与之相反的,与其对视着的藤权介,松树一般地立在原地。
藤权介固然有一种天生的懦弱根植在心中,可不甘示弱这项本领正因此种缺点,总充当着铠甲或利剑的角色。
因此,他先开口了,“我想和哥哥说一会儿话,但愿你不要阻拦我吧,这话是一定要说的。想你也应该明白了,任是多么亲密无间的随身,总也不能够代替着去参与家事。若是真心实意地为中纳言着想的话,就等候到外边儿去吧。”这是一副很委顿的样子说的。
藤权介想,定光大进心里定有反驳的意思,只是对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吧。眼看大进沉默了一会儿,便很知趣地走了。
藤权介进入室内,发觉这里果然如外面看到的样子,一盏烛台也没有点亮。方才在外面还能借一些四面八方的灯火,现在琴声也停止了,四下是滚滚而来的黑暗。原本在此地一度死灰复燃的熏香味道,在幽怨的腥气里,全然找不到了踪迹。迟疑的步子却尚且记得,这里本来有一处屏风,应要仔细地避让,那里应是设置几帐的地方,路是走不通的。
可是周遭是什么时候起亮起来的呢?雨声重新送进耳里的同时,有一面的屏风底下,漏出了一缕贝壳似的光。长时间的久望里,仿佛生出一种盲人的第六感。藤权介感到屏风后镜池前的枫树阴翳变化了,浑然天成的夜景的阴影,为什么会轻易地变成一个人的模样?要是有那么一棵朝夕相处的门前松树,偶然的一天发觉,那些惟妙惟肖的树皮纹理,竟可以组成人脸的模样,会是很骇人的事么?
藤权介的双脚却仿佛被钉在了那里。外边的箦子上,点了一盏橘色的灯笼,穿过那背影的吝啬的火光,送来潮湿的味道。柔软衣袖的下面,隐隐显出凭几的样子。凭几的旁边,露出和琴的一端。
藤权介狂跳不止的心,终能发声了,“我还是这样子说吧,为什么要到西市去呢?我知道这件事并非一两天之久了。”慷慨激昂的语调将藤权介的脚步推向前去,他坐到榻榻米上时,几乎可以感知那具背影的冰凉。
到此为止,藤权介却不敢再说别的话了。可是还有很多想要倾诉的心事,正源源不断地涌上心头,到底在与谁置气呢?哥哥他明明很明白,这样子日日夜夜地寻找女人,本就白费力气,为什么仍旧要那样做?
屋外送来的风,不正冰冷得像是山风一样吗。进到此地来,便是主动站在悬崖的边上,望不见底的深渊正逼临眼前,不断发出如同自故里而来的呼唤。
“但凡得到宠爱而滋生出骄纵的女子,身上的唯利是图绝不关乎彼此的地位或美丑。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不过是基于‘才子佳人’谎言上的逢场作戏。您否认也好,一个天上的人委身于这凡间,终归与她们是不一样的。两者之间本就隔着银河,没有宿缘的境地里,反而要去做那一个首先渡河的人。”说到这里,实在没有了隐忍的理由,一下子将心里的话全盘托出了。
和琴乍然发出激昂的蝉声,“咚”地一下掉在地上。深渊似的转过身来,白色的面具竟像无数个当空的皓月,发幽幽的光。“天上的人?这种话还说得出口吗?”
“为什么总是要漠视家里人的关心呢?不要再在女人上花心思了!除了我以外,还有谁会不在乎您长什么样?”
“好啊,真有胆子说。”哥哥一下子擒住他的肩头,刚强的手指隔着衣服打旋扯扭,好像因为那种疼痛,嘴里也变得十分苦涩。面具在那个时候,突然从哥哥的脸上掉了下来。
在那脸上盘曲的虬根,或许是鲜红的颜色吧,正像烧热的炮烙。然而是因为被自己注视着的缘故么?虬根被染上金属的沉寂,好像森森白骨零落在地,却奇异地被安置在干枯的脖颈上方。藤权介的手被攫到白骨的丛林的那个时候,很了然自己不可控制的颤抖,有愈演愈烈的端倪。那种虬根不同于炽热的记忆,给他许多关于寒冬的遐想。每一寸的根须都像细雪那样温柔。
“现在看得很清楚了吧,把我的脸看得很清楚了吧?”
怪叫着的哥哥,像残尸败蜕一样狰狞。所有关于容姿端丽的回忆都如一件瓷器被砸碎了。哥哥潮湿的衣服上,送来水产独有的腥气。藤权介现在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正在抚摸的是一条苟延残喘的鱼,原本没有锦色的鲤鱼就为人所轻贱,若连生得体态优美的福气也全无,最后的归宿唯有食案上的漆盘。
自己所期待的面具背后的景象,尽管摆脱不了丑陋骇人的宿命,却拥有着能够比肩迦陵频伽的嗓音。为什么从来这世间只有举世无双的美貌的说法,难道有见过天人样子的人吗?若是人人都说,天人的容颜无人可比,那么藤权介偏要说,天人的样貌丑恶不堪。可天人的声音必须珠圆玉润的规定,要从哪本经典里找起方才合适?眼前近乎陷入疯狂的哥哥,早与“筚篥”、“悦耳”一类的词汇不再有任何瓜葛。
“哥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