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权介将那些句子默默听在心里,虽不尽然是事实,也绝非是全然的凭空捏造。可藤权介这一人,不论是谣传还是真言,亲耳听闻或是他人诉说。但凡听在耳朵里,总喜欢往心里去。
堂亲接着说,“先前见他所作文章,觉得大有才学。果然宫禁里外之人都说,这样的一人生在日本,也十分可惜……”
听到这里,藤权介只觉得两眼一黑,剩下的话尽管听不清楚,也无关紧要。他的心里早早地能将这段评词,背诵千百来回。这一名和氏之璧,随侯之珠,生长在日本这样的小国,未免太过可惜。其可贵之处并非止于八斗汉才,和魂之优非公卿门阀所得望其肩项。
“那么按此来视其气度,只是天花造成的疮疤,不至于因此在清凉殿上陛下御前做颜面尽失之事,究其根本,所害之病乃是脸部溃烂而无颜见人。如此一来,因自暴自弃而放浪形骸的种种,俱顺利成章。”
堂亲说完,大家都觉得十分有理,纷纷颔首附和。堂亲唯恐藤原氏的子弟将信将疑,又搬出清凉殿上的所见所闻,以及小野宫中探得的只言片语。此时又有那名学子的侍从附议,又煞有介事地转述小野宫长女命妇对藤中纳言相貌的讨论。大家都信以为真,连连对此感叹唏嘘。一会儿的功夫,又谈到二位局的身上,认为恐怕藤中纳言尚已命在旦夕,换作随从的男子也觉得害怕,强人所难地要她做一个丑夫的贤妻,实在也是一桩孽缘。
藤权介回到家中,只觉得劝学院中流言蜚语犹如千百只蚊蝇在耳边萦绕,脑袋昏昏沉沉,心中空虚怅然,做什么事情都无法集中精神。
见到定光大进经过,如同雪里得碳,连忙将他喊住,说要问他一些话。定光大进伛偻膝行于面前。因着藤权介的情绪,心中不自然而然地也有些阴郁,说出话来的声音也好像哽咽过一般,“大伴小姐拒婚一事,向来没有听过那样的传言。您是从哪里听说这样的话?”
藤权介问,“哪里会没有听说过,连劝学院里都传出这样的丑言,何必再说那些安抚我的话。”
大进说,“确实有种种这样与那样的飞短流长,不用刻意打听,也能传到耳里。您的父亲是太政大臣,这些都是自然的事情。”
藤权介经他一点,豁然开朗,认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论是德高望重的父亲还是行高于人的哥哥,他们身上的非议都是一般的道理。诸如此类耳食之言,便如同家常便饭,不应凭此忧心仲仲,大惊小怪。
可嘴巴上依旧说,“你怎么知道这是无稽之谈?”
大进便道,“我跟随公子已经一年有余,这半年而来,也只有我能贴身服侍,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他的正寝。正是这原因,与红梅殿的信件往来,自然是由我负责传递。若连我也不知晓的事情,谁还能够比我更加清楚?”
这样一说,藤权介惴惴不安的心事,终于放下一程来。可到夜里,辗转反侧,一旦闭上眼睛,就现出白天劝学院里的情景。外人的评价论断,哪里是一个家侍片纸只字就能够解开的心结。仔细回想当时大进的模样,并不像是撒谎的样子,只是精神十分涣散,更像是久病不愈的人说出来的昏话。又觉得这样一名庸人,比起其他的家司家臣,身上的瑕疵不胜枚举,若给一个倒数的等第,倒是榜上有名。何以这样一人能够得到哥哥的宠信,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第一奇事。
因此对定光大进的一番话并不能完全地相信,又想到自己也学过“止谤莫如自修”的道理。直到如今依旧深觉性情大变的哥哥,早已算不上随和之宝,怎么能够套用怀璧其罪的典故,自己能够莫名地说服自己,也真是笑话一样。定光大进必定在那个时候,就已为妖魔附身的哥哥深深地蛊惑,才会履行无利可图的死心塌地。
月上枝头,藤权介从寝台爬出房间,往回廊的西面一步一踱地游走。值宿的下人都已睡着,东倒西歪地平铺在透渡廊上,昏暗的灯下,有一些骇人。偶然遇到一个如厕的人,向他吩咐对自己不必留意,也就没有多加干预。
久久没有听见唱名,大概知道已过丑时。藤权介每至满怀心事的难眠之夜,总会想一想明子来缓解心里的怅然。今日的这种忧愁,已非仅凭想象便能得以缓解。西之对的朦胧月与飘渺池,仿佛散发着遍及百里的幽香,将蜂蝶一样幼小的藤权介包裹其中。藤权介回过神来,已经行至高悬满月的西对殿前。镜池的流水,如同波涛一般向他袭来。凭风而动的竹帘,与之静静地唱和。
可今夜西之对的灯火,与洁白的月色交相辉映,共奏一曲金银之歌。藤权介这时想到,明天就是哥哥结婚的日子,父亲还是母亲,总归是亲临了这里。橘黄的障子里面,模糊的说话声如烛火一样摇曳着。
藤权介鬼使神差地蹲下身子,将耳朵贴到障子上去。说话的人好像是父亲,以一种循序渐进的态度,慢悠悠地说着,“明天,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哥哥的声音好像浸在了水里,分明是很公式的答句,却像在呼救一样可怜,“都知道了。”
父亲说,“那么,你再替我复述一遍罢。”
哥哥说,“不论发生什么的样的事,都不可以惊慌失措。”
父亲问,“什么样的事,是指什么?”
哥哥说,“比如婚礼无法如约举行,或是中止,这样一类的事。”
父亲问,“若发生这样的事,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