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小说屋>历史穿越>哀江南 > (四)
    僧侣催促着,“怎么回事呢。凭子与修验僧都要整齐,才能教人安心罢。快快来!”

    然后有人跑过渡廊去请了。请凭子的人脚步还没有走远。簾子后面的身影猛然地一动,“砰”的一声,对殿上正中的簾子在半空里翻了几圈,塌下来的屏风在三面垂簾上面压出半圆的形状,最后“咚”地摔到地上。金黄色的天空泛起涟漪,屏风在箦子上面显露出大半张脸。又因其倾斜着身体,便从挂簾与箦子间的缝隙里,渐渐从厢房里面全然地流到了箦子的外面。青山绿水的优美画卷教殿外的人都一览无余。

    厢房里母亲突兀的声音,好像在哭泣似的,哽咽着说,“回去坐好罢,马上就不会痛了……”

    母亲有多少时候没有与自己说过话了?从不能去西面对殿的那日起,母亲这一号人物,只存在于梦里。尽管平日里面彼此都有一些偏见,总觉得母亲不够爱他。可年少的人儿,总是十分的小气,但哪里真的会有因这份小气而斤斤计较的母亲。可奇怪的是,若要说到对母亲的想念,竟然一厘一毫也没有过。此刻母亲的声音太过陌生,藤权介心里生出逃跑的念头。

    哥哥的哀求似乎小了很多,簾子间的缝隙里,哥哥随着母亲坐下了。母亲的说话声格外的清楚,“正信,你不相信妈妈的话了么。刚刚才说好的,跟妈妈一起到房间里面……”

    藤中纳言一昧地重复,“我不要,我不要……”

    “妈妈知道你疼,正在想着办法呢。你这个样子不知道妈妈的心里有多难过。”

    藤权介想,不要什么?哥哥这样难过地诉求,为什么不能如他所愿。

    很快,喧闹的脚步声伴着呼喊声,“咚咚咚”紧接“让开让开”,好像是凭子与修验僧一道来了。藤中纳言也因有所察觉,一反刚才的稀奇平静,蹿起来咆哮,“都给我滚出去,滚到外面去!像这样的东西我不需要!”

    母亲的声音支离破碎着说,“求求你了,为什么不听一回话,妈妈难道会害你么?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我不可想,只要把身上的妖魔除掉,一定会康复的,所以听妈妈的话罢,妈妈的心里,就只有你这个念想了。”

    藤权介一下近乎惶恐地颤抖起来了,与“死”相似的恐惧,多年以前的椿饼,母亲若有似无的蹙眉,与那些暧昧的责怪一起蹿上心里。他脑海里显现出跳下箦子,扒开层峦叠嶂的僧侣,在庭院的石灰石路上狂奔出去的自己的身影。可梦醒之后,缘何仍是西之对上灰色的天空。

    悬挂着的簾子掉在地上,母亲的样子,哥哥的背影,慌乱的侍女与侍童,集市一样的情景现在藤权介眼前。母亲在说,“快拦住他。”的时候,与藤权介互相对看着。

    身上流一样血的人,某些地方总会有一些相通。哥哥好像察觉到什么一般,身上的邪祟突然离开身体似的,疯狂的举止都停止了,然后转过身来,正要对藤权介露出正面的样子,母亲竟然三作两步地挡在藤权介的面前。

    母亲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了,藤权介心里一怵,连忙把目光瞥到别处。事到如今,听到母亲的声音业已是莫大的恐惧,母亲把目光投射过来的时候,像冰冷的刀刃贴在项背的上面。藤权介唯有的力气,就是从箦子上面爬回泥土地上,扒开重垣叠锁的僧侣,从石灰小路上一路踉跄着离开。

    可目光所及之处,僧侣都三三两两地散开了,伴随着哥哥卷土重来的“滚开”的命令,每一张脸孔上面都包含惊怖。怎么会是那样的神情,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文章生不会握笔,阿阇梨害怕魂灵。藤权介将两只拳头用力地握紧。他们越是表现出这种忌惮的模样,就教他的心里越发不快。藤权介转回身去,想要一探究竟。

    但是,母亲那较魂灵邪祟更为恐怖的脸蛋,正牢牢镶嵌在所见之景的中央。不该示人的母亲的脸上,装载着与往昔的怯懦大相径庭的神情,死死地盯着藤权介的眼睛。

    藤权介心里骤然想到,若是她将我来西之对的事情告诉父亲,到时候会怎么样?

    像这样年纪的孩子,难得会有被人偏爱的意识,尽管能很快察觉出长辈对他人的偏心,可一旦到了自己身上,总擅自以为那种偏心是理所应当。以往祥和宁静的日子里,父亲一昧地称道藤权介的聪慧伶俐,而对藤中纳言的优异绝口不提。这样的父亲是言不由衷的,任他怎样妄图抹去藤中纳言的“功绩”,藤权介也不相信父亲会以口述中的样子对待藤中纳言。到头来呢,因父亲的教导而学无所成,因母亲的仇视而患得患失。父亲与母亲,都成为了他的敌人。

    结果,像要报复父亲对天命肆意的一锤定音。修验僧被撤离的西对殿里,打扫起居照常地运行。徘徊于将死与已死之间的哥哥,平安无事地从冬天活到了翌年夏季。

    可是家司之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邪祟远远没有离开小野宫。正如僧侣畏惧那日性情大变的哥哥,西之对里也难得有年少的侍从胆敢靠近。

    邪祟尽管没有夺走他的性命,终归是要拿走另一样东西代替。眉毛与睫毛被拿去,自此脸上寸草不生。鼻子与嘴唇被拿去,形状面貌如同妖魔。皮肤与颊肉被拿去,从此无法以真容示人。

    藤中纳言方今长什么样子,似乎成为试胆游戏中的难以逾越的富士山颠。敢于注视藤中纳言正脸的近侍,好像刻苦修行回来的耀武扬威的修验僧人,逢人就说,“说出来恐怕你也是不信,我可是看到大公子样貌的人呢。那一张脸啊,就算是我再注目一会儿,也要吓得神魂颠倒!匆匆只看了一眼,就赶紧从那里逃了出来。”

    于是问他,“那么,到底是变成什么样子了?”又嘲笑他说,“恐怕是见到的时候,就已经吓得神智不清了呢!”

    这个在西之对侍奉的近侍,是藤原氏兄弟二人乳母的儿子,叙一个京中大进的职。大进便说,“话哪里可以那样说得。有时听他的声音,觉得是个品貌非凡的淑人君子,一言一行的高贵自不用提。哪里想到真当看见的时候,会是那样一番面貌。实在是不吉利,倘使当初同意了调伏,也不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这样一想,纵使心里生出害怕,也实在觉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