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垂下了头,沉思不语。
张昭、魏讽见天子沉思,也不敢出声打扰,静静的坐在一旁,沉默的互相看了看。张昭老谋深算,德高望重,资历又老,但他却不轻视魏讽,魏讽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侍郎,政治经验比起张昭来略欠缺一些圆滑,但是他精明干练,头脑灵活,思维敏捷,深得天子器重,更重要的是,魏讽比张昭更有一种年青人才具有的一往无前的冲劲,他在为天子谋划的时候,更多的是为天子考虑,而很少关注到自己的家族,这是张昭这样的人不能做到的,他就算有忠心,也不可能完全不顾及家族的兴亡,关键时刻总是缺乏一点绝决。
天子看重魏讽和金祎正是看中他们这一点,某种程度上来说,天子看中曹冲也是看中他的年轻,当他得知曹冲发出那个宏愿的时候,他就在觉得些许好笑的同时看中了曹冲的幼稚,不过让他失望的是,曹冲虽然看起来做事不顾后果,却极少有可被他利用的机会,遗憾之余,天子只得把怨恨放在曹冲身边的庞统、法正等人的身上,他觉得就是这些玩阴谋的专家把曹冲带坏了,让他迅速建功立业的同时,还能保全自身。
“张公,你的意思……”天子抬起头,眼神闪烁的盯着张昭,但他的表情却显示出他并不是在关注张昭的表情,而是若有所思,张昭没有打断他的思路,静静的等着他说下去。“你是说,丞相大人在试探朕的用心的同时,以退为进,要以他的退换取曹爱卿的进?”
“陛下圣明。”张昭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舒心的微笑,向天子欠了欠身子,表示出十分的满意:“陛下,当初丞相兵微将寡,只能依附袁绍才能占据兖州,迎得陛下东归之后,他占据了大义,无数的士人名士如水之归海,他才能在短短时间内积累足够的实力与袁绍抗衡,并在官渡一战以少胜多,奠定重兴大汉的根基。我大汉虽经大乱,但四百年的根基,再加上光武皇帝砥励名节,读书人的心里对朝庭的忠诚,正是我大汉最宝贵的财富,任何人都不能轻视。”
天子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读书人怎么了,读书人为非作歹的多了去了,学问精深的刘表不也是建双阙、郊祀,他何尝把自己这个天子放在眼里。不过天子虽然对张昭的话不以为然,此时却深知读书人的作用,是以含笑表示附合。
张昭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如今天下将定,杀伐渐少,武人的作用将逐渐减弱,读书人将重新成为、也理应成为我大汉最重要的根基。镇东将军请立九品官人法,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向读书人表示善意吗?骠骑将军虽然军功赫赫,可是他对读书人却以倡优视之,大儒宋忠等人虽然生活优裕,可是骠骑将军却从来没有征辟他的弟子为官,那些熟读经书想要入仕的学子,也要和那些学工、学农的学生一样,先为小吏,然后一步步升迁,他在读书人中的威信,大大不如他在武人和商人心中的地位。丞相既然有意要废长立嫡,焉能不纠正此事?什么道义最大?当然是陛下的支持,天下的事再大,再难解决,陛下一道恩旨,就什么都解决了。”
天子连忙笑笑:“张公,朕虽为天子,也不能违背圣人的教诲。这废长立幼,当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说了两句,忽然想起自己也是幼子,当初是董卓不顾百官反对,把自己那个可怜的兄长废了,自己才有机会登上帝位。他不由的滞了一下,忽然有些出神,当初父皇孝灵皇帝不也是象现在的曹操这样,不喜欢有些木愣的兄长,而是喜欢聪明的幼子自己吗?突然之间,他有些明白了曹操此时此刻的心情。
“陛下……”张昭有些着急的劝道:“虽说废长立幼并非常理,可是现在丞相大人要废长立幼,却是对陛下非常有利,陛下不可拘泥,事急从权啊。”他见天子有些不着调,居然说起什么废长立幼不合道理之类的事来,真是榆木脑袋拎不清,你管他是不是合道理呢,你从中取利才是最重要的道理。
“呵呵呵……”天子见张昭急了,连忙摆摆手笑道:“张公莫急,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曹爱卿英才特出,忠心为国,是我大汉国的栋梁,曹丞相此举,也是利国利家的好事。”
“陛下英明。”张昭长出了一口气。
“你再说说,曹丞相这请辞还有什么用意?”天子亲切的微笑道。
“陛下,丞相请辞,是有条件的。”张昭说的话太多了,有些气喘,他停下了缓了几口气,这才缓缓说道:“刚才陛下也听到了,骠骑将军要入朝,还要用他属下的精锐来补充陛下的北军。陛下,他这正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啊。于他来说,他成了陛下的近臣,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接近陛下,增加了与镇东将军抗衡的实力。北军中既然大多是他的亲信,又岂是其他人所能控制的?当然还是他这个骠骑将军的势力范围,他把近万的步骑给了陛下,可是他却又反过来把北军全部收入囊中,陛下,他的实力不减反增,而且北军直接拱卫陛下,关键时刻比十万边军还要有用啊。”
天子一愣,立刻明白过来。曹冲看起来是送了他九千人,其实是反过来把他的北军一口给吞了,占大便宜了。他既向自己表示了忠心,捞到了更多的道义上的资本,同时又一点损失也没有,反而趁机把原本属于边军的精锐力量带到了京畿,占了实际上的大便宜,这小子,算得太精明了吧,连自己都成了他手中的一颗棋子。
天子一想到曹冲手握数万精兵坐在自己的旁边,后脖颈上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这……”
魏讽一看,轻声笑道:“陛下,你是愿意把北军放在曹丞相手里,还是愿意放在骠骑将军手里?”
天子恍然大悟。对啊,曹冲不来,北军也不是自己的,都在曹操手里呢。和曹操相比,曹冲算是不错的啦,至少没有克扣过自己的用度,且不管他肚子里怎么想,表面上还是比较客气的。再说了,曹冲比较年轻,对付起来要比老奸巨猾的曹操总要容易一些。一想到曹操那矮墩墩却霸气十足的样子,天子就如芒在背。
当然了,更重要的原因是,自己不同意也没用啊,这些都是大将军说了算。既然如此,自己就不需要犹豫那些多了,爽爽快快的答应了曹冲的请求,最好让曹操立刻回家,以后就不用再见他了,这么多年的噩梦,总算可以结束一半了。以后和曹冲这个小子斗智,总比和曹操这个老奸雄斗智轻松多了。何况还可以引得曹家的势力分裂,何乐而不为呢。
“既然如此,那朕是不是应该同意曹丞相请辞的上表,让他回家安享晚年了?”天子笑嘻嘻的说道,眼中充满了喜悦和如释重负的轻松,以及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
“不可。”张昭喘匀了气,摸着胡子很沉稳的摇了摇头。
“为何?”天子有些不解。
“陛下也刚才说了,丞相大人虽然是有心以退为进,扶持骠骑将军上位,可是,他这封请辞表,也是在试探陛下的心意,试探陛下对他有无必去之而后快的心思。如果陛下现在就让他辞去官职,只怕他反而会心不安,就算他真有退意,也会狐疑不决了。”
天子哑然一笑,有些自责的一拍脑袋,自己太兴奋了,把这些模式都给忘了。以前的老臣要退位,天子哪怕心里恨不得一脚把他踢走,也要形势上挽留一下的,何况是曹操这样的极品重臣,如果自己这道诏书真的下去了,恐怕老曹就算已经打好了包袱也会赖着不走。他要想搞点事儿出来,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多谢张公提醒,朕明白了。”天子真心诚意的给张昭行了一礼,这个老臣好,虽然是个降臣,可是比荀彧那个变了心的老头要忠心多了,读书人里面的忠臣还是多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