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由是在茶楼里住了下来。
茶楼里的人起初还不大欢迎我这个外来人,后来许是看出我并无坏心,便慢慢接纳了。有时店内小二还会同我闲话几句,不过大多时候他们都忙着招揽生意,无心闲杂。
我自然也想过要悄悄离开,可柠生总苦着一张脸,拿双略微泛红的眼睛瞅着我,瞅得我如何也不忍心抛下他。后来他似是见我真的安生待在茶楼里了,这才稍稍收敛了那副可怜巴巴的神情。
好在我是个宽心些的人,寻思着左右是走不成了,于是我便开始寻些事做——比如带着柠生捉蛐蛐。
这一日,听戏的茶楼照常营业,我正捧着装着蛐蛐的笼子打算去外面好生逗逗,哪知还没迈出大门,反倒被柠生拉去前院看木偶戏。我数着指头粗粗算,来到此间半月有余了,这竟是我看的头一场木偶戏。
台下的看客众多,扎堆在那,个个狐獴似的伸着脖子等待戏幕撩开。垂幔叫人一扯便意味着开场了,横拉在一对铁钩子间,木偶缓缓登场。我伸长了脖子去瞧,见台上模样惟妙惟肖的木偶也不再令我吃惊,毕竟先前见过一次。其他看客约莫与我不一般,他们在惊艳的木偶戏里止住了嘴里的话,四周嘈杂声渐渐弱了下来。
表演木偶戏的是戏班子里比较年长的一位,柠生总叫他浮叔。他身形高大却略显佝偻,本是端正的脸上有道狰狞的划痕,脖子上也有道旧疤,从喉结一路往下,像是早年经历了什么大起大落。随是这般,但他十指却能在灵活翻飞间赐予木偶生命,他手下的木偶个个鲜活且不落俗套。
敲鼓的敲锣的戏曲一响,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生怕错过每一幕,我亦如此。直至谢幕,尚还有人没回过神,怔怔沉浸在方才的故事中。
茶水凉,看客散。台上唯余浮叔一人,仍旧站在后面细细打理着那些演完戏的木偶。我瞧着他这般爱护木偶的模样,一时竟似在哪里见过。忽然的,我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老乞丐。那人曾说,他在等浮絮。
浮叔会是浮絮吗?我挠挠头,不太确定的思忖着。踯躅须臾,脚步却已不由自主地迈上前,试探着问他:“不知前辈,可曾结识过一位名唤梅释的故人?”
闻音,他手里动作明显顿住,抬首间,手中的木偶竟一下“啪嗒”摔在地上。清脆的落地声也没有止住他眼底的怔忪。他盯着我:“你说……谁?”
“……梅释。”我委实惊诧于他的反应,更读不懂他身上那股突如其来的觳觫是怎么回事,但我猜得到,他定是认识那人的。
良久的缄默之后,他终于俯身捡起地上掉落的木偶,慢悠悠地抖落掉上面沾染的尘土。他转身将木偶放回原处,背对着我平静地否认:“不认得。”
这句语音甫低,苍老而刻薄,让我有些许疑惑。想要再次开口,可见他始终背对着我,像是不愿与我多说。我见状咬了咬下唇,再也没有说别的话,俯身告了别后,扭头拉了柠生走了。
不久之后,当我们都成了戏中人,大抵就能明白此间感伤的原因了吧。
七月下旬,听闻楼里新来了个说书的。
只那人与我印象中匿于屏风后捋弄胡须摇摆折扇的老伯不同,却是个十来岁的白面书生,名唤徐子良,笑眼狭长,灵动且招人。这倒是件新奇事儿。不唱戏的时候,那群老少爷们就有了来茶楼的理由,听这伯牙子期肝肠寸断,诸葛孔明为报先帝遗志鞠躬尽瘁种种。从前街上那些个说书先生,讲的全是疆场厮杀上的腥风血雨。这位先生瞧上去却是不同的,他始终笑眼脉脉,声音从缓慢的口中娓娓道来。
说书的生意做的好,平日里引了不少城里人都愿意来听上一听。可让我诧异的是,他整日除了说书就是睡觉,平时想找他唠上几句都叫不醒。久而久之,我寻思哪里有见过有他这样嗜睡的人?
就这样临到秋雨绵绵的九月,我照旧和柠生两个人往看客堆里一扎,托着腮百无聊赖地听戏。这一听就是大半个时辰——也不知是发呆了还是用了心,戏后我总不记得徐子良的故事里到底讲了什么,只知道他那副好面皮吸引了不少莺莺燕燕前来“品茗”。
这日乍逢有拜帖送至茶楼,我瞥眼发现署名是“木易潇潇”,这名字让我记忆尤深。说起来那日,自己穿上了新制的秋衣,茶楼里诸人也只着单薄外衫,可是门外从马车下来的木易潇潇却是肩披狐毛轻裘,俨然一副身单体薄、分外不耐寒的病态。
我十分觉得奇怪——她怎生得比我还怕冷?
木易潇潇的面容如金纸般苍白,唇瓣不见血色,身量与我相差无几可更见削瘦,仿佛一拂就能倒下。
我侧了侧身想让个道,可她似是有意向我步步渐近,我一怔,抬眼的时刻恰好接上她扫来的目光。
我霎时便能读出她眼中那道不屑的轻蔑与敌意,与我擦肩而过时,我清晰的听到一声略带轻蔑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