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西芹在火车站门口等人,等程雪芝,仅存于户口本上母女关系那一栏的名字。
她淘沙似的收集记忆长河里关于程雪芝的模样,钓起来程雪芝招摇的一身红,扎眼的出现在亲人过世的灵堂,那是叶西芹对她母亲刻进骨子里的坏映像。
其实称不上母亲,叶西芹从来没叫过她一声妈。
程雪芝有次回来,破天荒的给她买了玩偶和新衣服,人贩子似的诱惑她,让叶西芹开口叫她声妈妈。
旁边看热闹的亲戚也在极力撺掇,六七岁的叶西芹死犟,抿紧两瓣唇陷进嘴里,对眼前女人的不满和疏离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
程雪芝笑起来,阴恻恻的讲了一句话,叶西芹顿时像只被拎出水面的河豚,气鼓鼓的竖起刺猬般的刺,伸手一把抓向女人涂脂抹粉的脸蛋。
叶西芹不喜那张脸,她很庆幸别人都说她和她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拐个弯又惋惜她没继承程雪芝的美貌。
人人又说她的眼睛最像程雪芝,是一方水乡养出来的水灵活泛,她也不知道这群嚼舌根的人是正儿八经的夸她眼睛,还是夸水土好。
阳光晃眼,叶西芹抬手搭了个凉棚,远远瞧见女人下了一辆出租车,挎个裹满亮片的手提包。
在一干自天南海北交聚的大杂烩里谨慎的左右穿行,隐约像只误入水池的高贵天鹅,破开一方污秽的绿色浮萍。
女人抵达叶西芹下面四五个台阶,别人的行李不小心碰到她的胳膊,她皱起眉抚拍衣服,生怕脏东西沾染似的。
人近了,叶西芹清楚的看见女人眼角攒出细细的皱纹,脸上堆积厚厚一层脂粉来掩盖岁月侵蚀的痕迹,顶头满大街清一色的黄色烫染发,嘈杂又蓬乱的分布两肩,如一株逐渐失去肥沃养料的植物,不复往日嫣丽瑰艳。
程雪芝老了,肉眼可见的老了。
叶西芹垂下眼,攥紧手里掉漆的破皮箱拉杆,眼睛不知道该往哪放,倒是像浮萍一样无措,来的路上建立的强大心理防线,敌人不费一枪一炮轻易瓦解。
叶西芹想装作不认识人,她忙着修筑城墙,程雪芝倒是先开了口,仿佛招呼一位多年未见的老熟人,“这大中午的天气也热,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快跟我去找个餐厅吃饭。”
叶西芹在火车上吃的泡面,只不过没在胃肚保持较长时间就全数吐了,她这会儿胃里泛酸,脸色有点苍白,饿倒是不饿,长途火车的奔波使她累成搬家的蚂蚁。
程雪芝看叶西芹站在原地没动,主动上手提了一包最小的塑料袋,她又接过小贩发的治愈不孕不育的宣传单,挡在额头遮阳光,打头走前面。
叶西芹艰难的提着滚轮破损的行李箱跟在后面,闻了一路廉价香水味。
谁也没问是如何在人群中第一眼找到对方,兴许是血缘的联系,叶西芹最讨厌的一样东西。
城北的火车站以脏乱差闻名,后巷美食街是条苍蝇馆子,各家馆子面摊割据一方乱搭乱建,门面之间留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径,正好是吃饭的点,整条街的桌椅板凳挤得满满当当,老板站在自家门口招徕生意。
“别挡老娘的路,闪开点。”程雪芝脾气火爆,拂开招徕的一双双油手,嘴上对每家饭馆挑挑拣拣,走到底又嫌高跟鞋磨脚,索性拉了张凳子坐下歇息。
老板殷勤的拿了菜单让她点菜,她没瞧一眼,自顾自的脱了鞋揉脚,这个动作实在不雅,老板的脸色转瞬铁青铁青的。
程雪芝貌似活得很精致,浑身却融洽的混入市井小民。
“老板,来碗面。”叶西芹算是打了个圆场,抽个凳子坐下,把行李箱往两人的间隔里面塞,隔出一条分明的楚河汉界,誓与程雪芝划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