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婴入宫的时候正是午时,随宫人来到御书房门口后,见梁皇身边的总管太监苏平堆着笑迎上来,道:“小齐大人快请,陛下等您多时了。”
苏平得梁皇倚重,是两朝的老人了,素来为百官敬重,齐婴对他也颇为客气,答:“有劳苏总管引路。”
进得御书房,梁皇正在伏案看奏疏,见齐婴来了笑道:“敬臣来了?可曾用过午膳?今日有北地来的鹿肉,御膳房做了小天酥,你与朕同食吧。”
梁皇今年已近古稀,身材臃肿,头发花白,眼下青黑,并非康泰之相,说来与近些年在大梁宗室流行的五石散有些干系。传闻梁皇素喜吸食那物,前几年还有同后妃共吸取乐的荒唐事,不过也因那时伤了元气,这几年已慢慢开始收敛了。
齐婴向陛下行了跪礼,梁皇亲自走下御阶扶他起身,两人同往御书房的偏厅用午膳。
陛下饮食喜荤,桌上的菜肴以肉食为主,那小天酥实是鹿鸡同炒,其余的箸头春、通花软牛肠、水炼犊亦都是荤食,齐婴饮食清淡,其实吃不太惯,但与天子同食自不可挑剔,遂只神色如常地用膳。
梁皇胃口不错,兴致也不错,问及齐婴近来在枢密院一切可好,齐婴答:“陛下抬爱,委臣以副使之职,近来正与诸曹交涉,熟悉院中过往文书,还有不通之处,全仰仗张大人指教。”
齐婴所说的张大人正是如今的枢密院正使张衡,在石城大败之前也做过副使。
梁皇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道:“张衡庸懦,本不堪当这正使之位,但朕念及你年纪太轻,若以你为正使恐百官不服,这才让你屈居张衡之下。不过正因他无才,亦方便你拿捏,你虽是副使之名,但你应当明白,朕是将这整个枢密院都托付给你了。”
梁皇这话一说,齐婴便得放下筷子行礼谢恩。他虽然心中对梁皇说不上感激,但面上总要做出感念陛下恩重的模样,梁皇倒也没有辜负他的这番客气,并未让他下跪,只让齐婴莫要多礼,还道:“敬臣啊,如今大争之世,总是英雄出少年。高魏得人,那顾家的顾居寒小小年纪便在沙场上杀我将士无数,而我大梁朝堂半壁武将,竟无一人可将他拒于城门之外,思来怎不叫人遍体生寒?”
梁皇又是一声叹息,看着齐婴,语重心长:“那顾小将军如今就已锋芒毕露,假以时日,必为我朝心腹之大患——敬臣,朕知道你是天纵之才,也知道唯独只有你能与那顾居寒抗衡。战场之上刀枪之术,天下或无人可出高魏顾家之右,但两国之争除了在沙场、更在于这沙场背后的无边朝堂。朕笃定,论决胜千里之智,你乃当世之翘楚,远胜高魏顾家之流。”
话说到这里,纵然梁皇再如何客气阻拦,齐婴都必然得跪上一跪了,他道:“陛下谬赞,臣必鞠躬尽瘁,竭力而为。”
梁皇一连说了三声“善”,亲自扶齐婴起身,把筷子递到齐婴手中,自己又用了一块单笼金乳酥,还给齐婴夹了一块贵妃红。齐婴用到一半,忽听梁皇又道:“敬臣,倘若你是朕,子桓和子桁,你会选谁作储君?”
齐婴一听,立刻又放下了筷子。
古来立储之事乃一国根本,向来非臣下所能置喙,凡犯忌者皆为君所屠戮,无一例外。齐婴慎重道:“二位殿下皆可承陛下之厚望,此非臣之愚见所能洞明。”
齐婴其人,本就惯于谨言慎行,轻易不会与人交心。梁皇虽说了那么一大串倚重他的话,但却并未在齐婴心中激起什么波澜。尤其在这个皇室对世家态度极为微妙的当口,他更不会对陛下放松戒心。此刻梁皇问他看好哪位殿下,或许便意在试探他的态度:是支持与世家日渐走远的三殿下,还是放浪形骸本就倚仗世家的四殿下,梁皇想摸清的是齐婴的立场。
而齐婴,不可能让他看穿。
梁皇打量了齐婴片刻,见他谦卑地低着头,仿佛当真对储君的人选毫不上心一般。梁皇眼中掠过一丝暗光,继而大笑出声,拍拍齐婴的肩膀笑道:“你这孩子唯一的不好便是为人太过板正,不过闲谈几句而已,怎值得你如此严肃——罢了罢了,吃饭吃饭。”
齐婴依然恭谨地称“是”,随后才又拿起筷子。
君臣二人谈笑了一阵,梁皇似是忽然记起了一般,对齐婴说:“你今日既然进宫了,不妨去看看子榆再走吧。她同朕念叨了许久,说自你入枢密院以来便再没见过你,一直埋怨朕让你太辛劳了——她啊,是喜欢极了你。”
萧子榆。
齐婴低垂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异色。
梁皇在此时提及萧子榆,由不得齐婴不多想。萧子榆就像陛下在他齐敬臣脖子上套的一根绳索,如今大梁需要用人,他便将这跟绳索放开、任齐婴执掌大权;而一旦有朝一日陛下要收权,那么就会立刻把这跟绳索收紧,如果他成为驸马,就将永远失去在大梁朝堂的实权。
齐婴很清楚,他必须谨慎地对待这跟绳索,倘若让陛下觉得他已不受控,那么枢密院的权力将不会落在他的手中,他并不贪权,但他担心如他失去了这个权柄,当终有一日陛下砍杀世家的屠刀落在齐家身上,他将无法救家族于危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