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番和县城二十里外,一座营寨早已扎下来。以中军牛皮大帐为圆心,一应将官幕帐环绕四方,四下都是绿旗招展,依然像是汉军规制。然而绿旗上面都写满了安息胡字的各种祷文,给这座大营平添了一股特异气息。
此刻天色还不算暗,大营之中,早有头戴小帽、额缠白布的祆教祭司抱着羊皮厚书在四下走动,时不时地还要吆喝两句:“为那唯一的主做圣功的战士们,你们要谨记,这个日子,是主阿胡拉玛兹达向封圣贤者颁下诫命和启示的日子!这三十天里,是贤者查拉图斯特拉口述、祭司们抄录圣典《阿维斯陀》的日子!”
有些年纪不小、教阶依旧低下的祭司,还要拉着巡逻的羌军士兵耳提面命:“在这最吉祥、最高贵的时候,你们在太阳神密特拉的目光之下不能碰任何的食物和酒水,直到月神马赫、那奉命将生命气息孕育胎宫之主升上天空之后,你们才能够开斋!这是贤者查拉图斯特拉留下的神圣信条!”
时候不巧,恰逢祆教中的斋月,整个羌军作为凉州最大的祆教武装,自然也不能免俗。在这个日子里,安息国人相信,只要白天多饿几顿,晚上吃顿好的,便能得到那位至高神的祝福与喜悦。
原本照着安息国的教规,斋月的这种不按点吃饭、虐待胃袋的宗教活动,只要让成天烧火的祭司与虔诚又富裕的在家教徒去做就好了起码行军打仗的时候,不让士兵按点吃饭,这纯粹就是一种败坏战局的找死行为。
然而祆教作为维系凉州羌人各部最重要的纽带,那么一应能表现他们是个虔诚祆教徒的形式,都要被这些羌部叛军做到了十足十。不为别的,就为了表现俺们各部真是一颗红心向着阿胡拉玛兹达,绝没有过去百多年来那号给汉人当内应的叛徒孬种!
于是斋月饿饭,理所应当地就贯彻到了全军上下,就连为首的各部将主也不例外。
此刻的中军大帐里,团团围坐的就是先零、烧当、湟中各羌部的首脑人物。只是比起还有个汉家官名“北宫伯玉”的阿玛拉,这些羌将就是一水儿的安息衔头了埃米尔以下,什么帕夏、伯克、哈克木之类的官衔比比皆是,大名也都改成了哈米德、奈迪姆、侯赛因之类。
大家对着小几之上,象征性放着的清水,谁都没有去碰。
因为先零羌先在张掖郡失了一阵,如今这群羌将就是烧当羌的帕夏麦哈乃德。侯赛因为首。这位新出炉的帕夏年纪还不到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一部卷曲浓密的大胡子梳理得格外精神些。
这帐中铺着厚厚的羊毛毡毯,上面又垫着彩绫紫绮的绣垫、锦褥,也不知道是这群叛军从哪个豪门大户中得来的战利品。这些羌将虽然起兵叛乱,但是与汉民混居百年后,再怎么借由祆教的教规来强化认同感和隔离感,服饰享用上,总是不脱汉风影响。就像是沙特阿拉伯的油耗子再怎么将“纯洁的信仰”喊得震天响,照旧可以开怀畅饮进口酒精饮料反正教规只提到了禁止喝一种酒,别的酒可没说要大家戒了去。
各自按照身份地位落座,麦哈乃德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如鹰隼般环视了一圈。在牛油蜡烛的映照下,依旧能看得见他眼中散出的红色光芒,配着那越发惨白的肌肤,几乎不似人类。
“列位,”他开了口,声音中带着一种粘腻的触感,像是不能餍足的豺狗****着猎物的喉咙一般,“我们每个部族里,最勇猛善战的战士,都已经接受了巴赫拉姆大君的赐福。大君答应我们,哪怕被敌人杀死,也会再度站起,为伟大的主去战斗,并让我们取走敌人的生命和血液,作为献给主的祭礼。但是为什么,到了这个关口,我们却不能打破汉人的城墙,而要在这里等待下去?大君的神谕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传达下来,我们这些拿惯了刀的人,应该去找祭司们,让他们给我们一个解释!”
听着麦哈乃德的提问,其余羌部的头人,不管是哈克木还是伯克,原本提不起精神的,这一下都显得抖擞起来。
羌部的权力结构,都是典型的头人与萨满祭司共治。特别是在改信了祆教之后,原本的萨满祭司直接摇身一变就成了祆教祭司。反正以前萨满们供奉的那位白灾与瘟疫的大神,也已经摇身一变成了祆教战神“疾风与雄鹰的大君”巴赫拉姆,让他们改换门庭,实在太容易也不过。
然而这种与神沟通的渠道,原本是萨满们垄断着的,蛮荒之神也只贪求血食祭祀,不怎么关心旁的问题。可在祆教这样具备完备体制的宗教中,人神之间的桥梁是由整个教团组织来维系,单个的祭司再也无法遮蔽人神间的道路。
对于凉州的这个祆教教团而言,祭司与侍僧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则是羌军将领们为首的祆教战士。这两者间的关系,就如同修士会与圣骑士团,文武分途间,又各有其利益和诉求。便如同梵蒂冈教廷与圣殿骑士团的对立,最终不得不以全面撕破脸的异端审判为结局,这类宗教外衣下的利益之争,从来就没有什么温情脉脉的同教情谊可言。
何况是在这个战争一触即发的紧要时候,谁能更多地赢得神明垂顾,就能在战后的蛋糕上划走更好更大的一块谁在这个时候还不尽心尽力,那何必在这里坐着?
与会的这些帕夏、伯克们正要有所表示,却冷不防大帐上面传来一声轻笑:“不过是要你们按兵稍等一等,这就按捺不住啦?你们接下来要对付的,可不光是番和这么一座小城,你们的对手,也不光是番和城里那个纵火狂一般的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