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结雪髻,地披翠裙,云卷林梢,花开遍野,这样的景致,放在何处都是足以入诗入画的。
然而在这么一幅绝妙的山水丹青间,却有十数道黑气恣意纵横。除了那半峰披雪的山峦像是被特意避开之外,不管是林间还是草上,都能见这些半沉半浮的黑气滚滚而来,就像是有个不懂得书画之道的庸人,随便拿着墨笔乱抹出来的涂鸦。
而在这方天地的一隅,散乱地立着一座营盘,说是营盘也许太夸张了些。虽然这里也有护墙、角楼之类军寨特有的建筑,然而却是隐然显出一股泾渭分明的模样。
中军以一面似鹰又似雕的神鸟大纛为主,隔得老远就看得清那大纛上半人半鸟的神鸟抓着一条小龙送入口中撕咬的模样。以这面神鸟大纛为中心,中军及左营各色小旗,六成是孔雀、鹦鹉一类灵鸟,四成是虎豹熊罴之类走兽。
军营中,厮杀咆哮之声到处可闻,间或有伥鬼嚎哭,罗刹高笑,又隐隐可见许多浑身不着寸缕、黑腹蛇发、满身尸油的怪物手持刀剑、尸骸而舞。中军大帐则隐没在一片赤红血浪之中,载沉载浮,极难看清真容。
比起中军及左营,右营就显得透出一股杂牌军味道。一营之中立着数十面大旗,都是白蛟、螭虎、青虬、飞鱼诸种鳞介之长图样,余下又有龟、鲤、虾、蟹乃至鳅、鳝、蚌、螺之类杂色小旗。这些军旗上都带着一股水汽,彼此呼应间,使得右营整个都笼在一股水雾中。
若是走近了看去,就会发现这些营房都是立在一片沼泽之上,那些看似各级将官所用的营房,都是巨鱼之骨为梁、巨龟之甲为顶布置起来,至不济也都用了房大的青螺壳,雕琢成屋舍。
最显眼的,则是右营中央的议事大帐,却是用一头千年砗磲那质如白玉的大壳为顶,四色珊瑚作柱修成。虽然比起中军少了几分恐怖气息,但也多了无数的暴发户味道。
然而这看起来说是军营,还不如说是带着股奢华享受味道的右营,此刻却全是一片惶惶然气氛!
几个头戴卷梁铁冠的鱼头文书,都拿着一捧文牒,装着勤于公事模样,朝着右营边角地方出溜。为首的赤鲤精,一双短须垂着,身上红鳞都快吓褪色了,一个劲地促催:“认真把各自差事办好!不要以为都是在各位府君那里走过路子,有一份体面的,得罪了今天上门那位,就算你们是江河淮济的水府红人,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紧跟着他的文吏,有龟有鱼还有只螃蟹,都是一脸瘟头瘟脑模样,低着头只管走路。
他们这些小吏虽然介入不到高层中去,对风波将起的嗅觉却是敏感无比。可这些小吏能躲,那些大人物又能躲到哪去?
砗磲大帐下,凉州甚至并州的各河、各湖、各潭、各溪的水府老爷们早已站好了班。
在东岳那里挂了名,北岳也认下了千石以上官秩的几位一河之主,多少还算有各体面,各自有一张水精席坐了。那些六百石朝下的河神、湖君,就只能立在下头恭谨侍立。鬼神之间,等级严苛,还带着殷商之时商人与外藩尊卑制度的遗风
说起来,中土的所谓地祇尊神,除了真正老资格的五岳之类上古传承而来的古神,一大半倒都是夏商之时受了某些部族血祭而成就地夷夫人这种县治小神,则是再新鲜也没有的新人。虽然人道变革至今,人祭是基本没了指望,宰牛杀羊的太牢少牢也是糊弄事的时候多,但是鬼神之中的殷商旧俗,倒是仍然保留下来不少。
人道常思变,鬼神常思安,也算是又一解。
各路水神衣冠煌煌地站了一大串,只因为大帐正中,坐了位黑衣黑发的鹰钩鼻男人。
这位就是贺兰山神,神爵封在公位,却是古羌、匈奴帝国崇拜的山神,原本不在中原正祀之中。而这位现任的贺兰山神跟脚也是不清不楚,和西面几个胡教都有密切联系,一身兼有好几家教派的尊号,和这些受北岳领导、东岳遥控的水神,根本谈不上一路。
但不管他来历如何不清不楚,但这位在西北却是毫无疑问的土霸王。别的鬼神起了纠纷,还要打一打笔墨官司,但这位贺兰公干脆就是点起神兵抄了别人的神府!
偏偏他天高皇帝远,五岳都觉得贺兰山地处西陲,虽然汉武开边而纳入汉土,然而那是人道变迁,不是神道的势力分布,不能算是中原腹心之害,也就眼睁眼闭装不知道。一来二去,贺兰仙府就成了西北神道的小东岳,此地不论冥官还是水官上任,有了东岳的委任不算,还得先到贺兰仙府去办一份贺兰公的官照,行了庭参才算数。
如此煊赫,如此气派,但也如此跋扈。
此刻贺兰公歪着身子在一张金榻上倒着,看不出来什么威严模样,身下垫着的,却是一张半截是龙尾,半截是人的皮褥,那人头还没有截去,头骨尚在。这人头无比怨毒地在看着自己除了头骨外,五脏血肉骨骼都掏空的身子,紧紧盯着贺兰公,无声地诅咒着。
贺兰公根本不管身下那怪皮褥上的人头如何,他侧着头,看着下首盘膝而坐的一个老僧,笑问道:“遍照阿闍黎,你已证得退法阿罗汉果,见识想来也是不错的。你说说看,本座这张那伽龙王皮,比起转轮圣王七近宝中的龙皮褥如何?”
那老僧身形矮小,面上生出慈悲之色,合十答道:“贺兰公阵上斩杀了婆弥龙王,他乃是迦湿弥罗国守护龙王,受大阿罗汉末田底迦教诫,安住龙池,护持正法,福德远胜海中龙众,已入法行龙王之列。贺兰公今日妄动无明,斩杀西域诸国护法天龙神众百万数,就不怕日后报应临头,天人五衰,重又堕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