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墨云,渐渐横亘于北天之上。
墨云之下,是望楼、箭塔、鹿砦、拒马、寨栏、长壕层层围护的营盘,牛皮大帐连成一片,营门却是大开,辽军骑兵中最为菁华的远探拦子马,就在寨门中进进出出。
这巨大的营盘八门皆开,显然毫无久守之意,高耸的望楼之上,一位宽肩厚背、面容粗豪得仿佛边塞武人的契丹亲贵,独自按剑而立。
正是辽国翰林承旨、辽兴军都统的耶律大石。
不论皇族耶律家还是后族萧氏,对上耶律大石都是口称大石林牙,留守燕京的耶律家子弟更是将这位从未领军作战的翰林承旨当成了自己的主心骨。
这也难怪,自女真兴起以来,契丹大军先败于宁江州,继败于鸭子河,大败亏输于黄龙府,不管耶律家还是萧家,所谓猛将、名将、知兵老将,纷纷败亡在女真兵锋之前,只成就了女真满万不可敌的神话。本该坐镇燕京的天祚帝耶律延禧,却是在黄龙府一役中彻底破胆,卷了残军财货,惶惶然逃亡云中。
这还不算,逃亡云中之时,已然心智错乱的耶律延禧又赐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耶律敖卢斡,搅得耶律宗室、萧氏后族都是一片人心混乱。不少握有实权的耶律皇族生怕这昏君杀到自己头上,索性就率本帐军马投了女真,要不是耶律大石等一众留守燕京的辽国亲贵拥立耶律淳为帝,废了耶律延禧皇帝位,只怕整个辽国上层就要在这种混乱中彻底散了架子!
就算如今勉强收拾了人心,但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留下的偌大家底,曾经骇得汴梁一日三警的辽国大军,也几乎凋零殆尽,整个燕京可调动的力量,不过是这数万军马而已。
河山残破,风雪交逼,最后出来支撑大辽社稷的,亦只得耶律大石一人,若这数万军马挡不住十余万宋军攻势,则残辽命运不知将伊于胡底!
如此重任,是耶律家子弟的莫大荣耀,却也是深重压力,然而耶律大石领军南下以来,行军安营章法有度,吃用住宿不过与寻常皮室按钵的小军官一般,兀自精神百倍。调兵遣将之余,甚至还有闲情将随身带的汉书批注上几句。
这等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气度,自然就让全军归心,但夜间独立望楼之上,耶律大石面上忧色却是再也遮掩不住。
虽然以科举得官,以翰林学士这等清贵之位参政,耶律大石却是正牌子的契丹宗室,生下来就有随宫帐四方按钵的资格。更不要说契丹虽是汉化程度颇深,但文网森严终究比不上赵宋,宗亲皇族收藏讲论兵家著述,并不算犯忌,甚至兵家布阵所用的太乙式占、奇门风遁之学,都颇有几个通家。
似耶律大石本人,也略知一点兵家望气之术,此刻观望营中军气,只见黑沉之气郁郁如云,恍如军阵排列,自有一股雄悍壮阔之意,正是士气高亢,战意强盛之象。
然而透过这股盘踞营垒之上的军气,直达层层黑云间,却有一道隐带苍凉之意的白气贯通天幕,其形如车辙,直连北斗方位,让人一眼望去而自生寒意。
凝神望着这夜色中也难掩盖的天象,耶律大石不由得喃喃自语:“兵书有云,白气经天,云气连北斗中,皆主天下有兵火之灾,必有大战起。只是不知道,这大战到底落在哪一边?宋军还是女真?”
耶律大石在夜空下观星望气,思考着一个盘踞北地百余年的帝国如何在风暴中存续下去。而在燕京所在的析津府,却早已是一片末世都不忍见的地狱景象。
干冷的空气中,粉尘般散碎的细小霰雪簌簌而下。
沿途所见,一座座坞堡上空只腾起乌黑浓烟,就算在夜幕之下,还能清楚地看见那些夹杂点点火星的烟尘漫卷。
尸体在火场中炙烤出油脂,让那些已经烧得表面发白、整体炭化的木梁木柱多了些持续燃烧的火力。
苍凉凄寒的月光之下,犹有装饰着兽尾的黑色大纛猎猎扬起,满载给养兵刃的牛皮车帐上满积着霜雪,散发着皮革不曾硝过的特有难闻味道,连同那些一人双马的女真骑军,不断朝前行进。
这等冰寒天气里,也丝毫不见这些女真骑兵有什么不适应处,一个个只在甲衣外裹着不知道有没有保暖效果的兽皮,哨探、押队,一丝不乱。火把的光芒间,映照出这些通古斯蛮族的眼睛都像狼一般地带光,仿佛一不留神就要扑上来咬断人的喉咙。
东亚内陆,接连西伯利亚平原的大片苦寒土地,造就了独特的针叶林和草原植被。相比较环境更为严苛的北极圈苔原带,这里的气候就显得相对温暖湿润,虽然无法发展出更高等的农耕文明,但也足够让游牧渔猎的民族有了过度繁殖的余裕。而严苛的环境与落后原始的部族社会,缺少了高等文明社会分工的特征,反倒有了全民皆兵的动员力,特别是如曾经的契丹耶律氏,如今的女真完颜部这样相对接受了高等文明浸润的而没有完全腐朽的部族,反倒能在强盛期爆发出更强的战斗力。
白山黑水之间活跃的女真鞑子,在这个冷兵器时代的将领们看来,的确是最好的兵员。对于吃用待遇混不在意,干肉酪酒就是无上美味,寒冬深夜不眠不休地长途奔袭也绝不叫苦,上阵厮杀更如同狼群一般凶残,而且敢战不退,真正是一群牲口!
蛮荒时代的部族社会没有什么仁义礼法,更谈不上人道主义,女真鞑子自苦如此,那对其他民族而言,便是真正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