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一年来朝中风云变幻,章耀忙得宵衣旰食,但也从没忘记过当初对北府的承诺,不管国库周转有多么困难,仍然始终坚持给北府拨付专款。
当沈华登上坚实的城楼时,眼泪都差点下来了——
那用无数鲜血换来的古旧城垣,现如今已经修成了一座坚实的堡垒,把边防线足足外推了上百里。靠这座屏障圈进来的荒地,现下已绿草成荫,甚至还开垦出了百亩良田,几乎完全解决了飞鸢军人粮马草的问题。
程武满面笑容地领着沈华一处处巡视。“末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章公真是深谋远虑胸有沟壑的奇才,只是凡夫俗子眼界太浅,很难跟上他的思路,对他误解颇深呐……我记得那时候章公有句话,说飞鸢军虽能保家卫国,可北府税赋猛于虎,百姓都太苦。我那会儿还不服气呢!可没想到,他一条‘空城计’打伤敌军元气,换来这片缓冲区。现如今我们进可攻退可守,还能粮草自足,北府的日子可比从前好过多啦。就拿去年来说,整个冬天饿死冻死的人数是……七人。这是起码五十年都没有过的奇迹了。章公现在在北府的声望,嘿,不怕您恼,比当初沈老将军还高呢。”
沈华听他这样夸章耀,非但没生气,反而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是嘛?”沈华笑着挑了挑眉:“没人再叫他‘章阎罗’了?”
“嗨!那都是什么时候的陈芝麻烂谷子了!”
“你不知道,现如今在朝堂上,这名号可被叫得响着呢。”沈华叹了口气:“去年朝廷的几个重案想必你也听说了,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痒痒。”
“末将也略有耳闻。”程武点点头,看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道:“不怕说句掉脑袋的话,朝中腐坏成风积弊太深,要不是先帝,还有您父亲和章丞相这样的人,早就该完犊子了。革故鼎新说来容易,做起来可不就是逆水行舟?章公整肃贪官啊,难,真难。可百姓心里有杆秤啊,元天图李俊鹏一案,多少人拍手称快呢。”
“以后会更好的,”走在广阔的草场上,沈华察觉到北霜不住地甩脑袋打响鼻,一副躁动不已的模样,遂松开了缰绳拍拍它的屁股,任它自在地去跑圈。“自从抄没了那些贪官的财产,国库也丰盈不少。我这次来北府,陛下还拨了一大笔钱,专门用以收购军马、操训骑兵。”
程武十分敏锐,顿住脚步神色凝重地问道:“将军,陛下是准备打仗了?”
沈华也停了下来,望向远方茫茫的地平线:“我想,是的。陛下一直渴望建不朽之功业,中兴国家。我从他口风里听出,他对章公建城固防的方略并不赞同,觉得不如把钱花在整训骑兵上,然后寻找战机主动出击,就像卫霍当年那样,横扫敌庭。”
临行之前,尔朱昌援引了卫青、霍去病纵横漠北驱除匈奴的例子来勉力沈华,说期望沈华做“当朝卫霍”。沈华立刻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可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满脑子建功立业的毛头小子,一提起打仗,他首先想的就是白花花的银子、面有菜色的百姓和断臂残肢的士兵。
“陛下的心情我能理解,只是……咱们如今岂能和强汉相提并论?”程武的眉心拧成了疙瘩:“汉朝历经文景之治,几代人攒下来的深厚家底,才供得起孝武帝的宏图伟略。咱们如今仅仅是自保就不易了,若是打那样的大仗,我的老天爷啊!”
程武掰着指头算了笔账:“我们要想深入草原荒漠与努羌人决战,每个士兵至少要配两至三匹马。如今边境的马市被柔阿国垄断,价比黄金,这样算下来,我估计朝廷两年的赋税才够买足这个数。况且,自索卢壮死后,努羌王庭便迅速派出公主与柔阿联姻,现在柔阿站在努羌人这头,咱们即便是有钱也难买得到马了。”
沈华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这件事确实棘手得紧。不过事在人为,咱们既然有了草场,我想,咱们自己繁育的马种也未必就比柔阿国的差。而且你别忘了,咱们的马可是正儿八经从努羌人手里缴获过来的!关键还是草料要喂精,说了归齐,还是钱。”
程武苦笑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您不如直接给章丞相写封信,让他多杀两个贪官,多弄点钱!”
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分斤拨两地计算军费时,远在京都的章耀也正为了钱的事和皇帝争执得不可开交。
起因是新晋的议郎龚世齐上了一道《十政书》,洋洋洒洒为天子规划了十桩惊天动地的伟业,包括开凿运河、丈量田亩、泰山封禅、扩军强兵、征夷伐戎……奏章上言之凿凿地写着,若照此蓝图,当今必成远胜秦皇汉武的一代雄主。
这折子写得可谓正逢其时,句句撞在皇帝心坎儿上。
尔朱昌初登大位时,上有元太后,下有元天图、沈飞鸢、章耀等重臣,远有努羌犯疆之危,近有晋府山匪之乱,国库也是捉襟见肘,寒酸得可怜。他做皇子时不受宠爱,养成了隐忍小心的习惯,于是一直耐着性子在诸臣之间左右周旋,把所有的野心都掩藏起来,务求先坐稳江山再说。
他的等待和蛰伏换来了如今的大好局面——元氏一脉断送在章耀手里,太后的依仗没了,后宫从此安宁。门阀世家严重受挫,新进的年轻士人们大多并无根基,只能全心全意效忠天子,士林威望重新回归朝廷。飞鸢军如今已被他一手培养的心腹沈华牢牢掌控,北府再无可忧。而他一直耿耿于怀小心提防的章耀么……
章耀为他办了这么多大事,早已成为众矢之的。什么时候想要这把刀藏起来,那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尔朱昌览毕《十政书》,一阵心旌摇荡。朝局初定,四海升平,不趁此良机一鼓作气开创万世伟业,更待何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