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小说屋>仙侠修真>远近高低 > 第 38 章
    文化_部门主办的庆功宴上,王梨面前的人走了上拨来下拨,恭维话听多了心也累,可王梨还得笑着打趣着一个个客气地应对。偶尔来个退居二线的内行来数叨数叨新戏“还能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有所提高,王梨就谦逊地听下去,再认真地思索片刻。这时,窗外的月光、屋内的灯火、还有智慧和自信重新降临在她双眼内。

    陈凤翔一晚上注意了王梨好几次,这会儿才觉得王师姐回了神。

    王梨不能饮酒,陈凤翔就代她敬了几杯。当家花旦脸色泌红可脑筋清楚,看得明白有多少人的眼光是憧憬的,就有多少人眼里藏着看戏的审视。

    在王梨带队参加比赛时,有人将举报信寄到了剧团,团里为了不让这事儿影响王梨的心情就做了冷处理。八卦当头的世道,不是你想冷别人就会配合。消息几天就上了本地论坛,开始还用指代“柏州越剧团某个女小生”,再发酵数日,王梨和赵兰的事就被说得有鼻子有眼。

    师姐听到这个消息是从她自己家人电话问询时,那会儿她刚要开始带妆表演,顶着衣服行头就握着电话在角落里小声宽慰家人,“我很好,不要紧的。”

    王梨总是以这种不要紧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都说唱越剧小生的女人赋予了男性没有的温柔,可能唱到王梨这个份上的多的是男人都没的硬气隐忍。大病了她从来不说,直到请假实在请到团里为难才说出事情。她被口水星子淹没时却在安慰别人。

    早年王梨主挑戏台前据说就是块硬骨头,她师傅说她空有扮相没有筋骨,软绵绵地捂不出戏的精气神。王梨问怎样才能捂透?她师傅讲你去练武戏,都说越剧武戏弱不假,可武系是演员的根子所在。人的站姿步态、整冠理须、丢袖起袖这些不同人做出来就是不同的风貌。你这孩子太软,衣服套上都透着不自信,骨头架子要靠武戏撑练。

    王梨真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拜了团里能拜的武戏师傅不说,还去外地观摩京剧武戏。几年后她终于脱胎换骨,连《盗仙草》或者《穆桂英》这样的武戏都非她演不可。后来她师傅才说,练武戏其实练得心神筋骨。稳得住心才稳得住戏。

    硬骨头的王梨劝完家人后站在后台只忖了片刻,又坐到镜子前自己补了点妆,拿着粉刷的手稳当当,眼神丝毫没有退慌张。等开演的大幕拉开,人间浮云都飘散,只余王梨一枝花。她专注而稳定,细节捏得最好,大局也兜得最轻巧。丝毫看不出她被柏州市的传闻影响,所以柏州越剧团拿了全省唯一的文华奖,一半以上的功劳记在王梨身上。

    领完奖的那天晚上,王梨说想要出去逛逛北京城。陈凤翔担心她非要陪着一起,结果师姐所谓的转转就是坐出租车内沿着东三环看外面的风景。善侃的司机大叔开得一头雾水,途中提议“姑娘要不我给你指个附近好玩儿的地方?”

    王梨听到“姑娘”时从眼底漾开明亮的笑意,说师傅您别寒碜我,我和你差不了几岁。她侧头看了眼一直悄悄盯着自己的陈凤翔,拍拍她手背示意安心,再对师傅说,“我只是觉着车内总比外面空气好点,来了北京好多次,从没好好看看它,就想趁着今天有空先熟悉下东三环。”

    可算让司机一颗悬着的心着了地,“真看不出来。”他由衷地赞叹,“但就在这条线上兜可看不清真正的北京城,远了去呐。”

    “远了去的也挺好。”王梨这一声才泄出点儿辛酸,随后又陷入了沉默。

    陈凤翔知道,王梨遇事就是闷着的性子,看着安安稳稳,其实她的内心在拼命拿头撞墙。兜到晚上十点半回到酒店,王梨说凤翔麻烦你去帮我买包烟。

    王梨说她几乎从不糟蹋嗓子,喝水都是三成温的,这上一回抽烟还要赶上一九八七年。她说凤翔,我心里实在烦,烦得哭不出喊不出也大笑不出来,烦得想冻起来。我这些年习惯了把自己放戏里和工作中,其实我晓得自己是个不堪一击的软性子,我师傅早就看透了我。

    她从来不主动对凤翔提赵兰,这次却说得多,“要说她这人,好是真好,傻也是真傻。可我没法子,你当我是正人君子,我在戏校就盯上了她。从十三四岁盯她快两轮,还是没走出去。”

    “那赵兰的事,师姐你要怎么办?”陈凤翔作为当家花旦,这些年身上的绯闻也不少,也是因为如此她前夫才受不了闲言碎语并且疑神疑鬼,说离婚和离团二选一。凤翔说我砸了饭碗换你一个安心,你算老几?面对别人的七嘴八舌,陈凤翔也敢直接骂出“你算老几”,所以业务很优秀的她人缘见不得有王梨好。

    而此时王梨面对的是比她要凶险得多的处境,这他妈有意思,陈凤翔也从王梨手里取走根香烟,“男女那档子破事他们说得有滋有味的,冯团枕头边都换了七八个也没见有什么。女人和女人还没什么实质的事,又不妨着法律妨着别人,就这么上纲上线。师姐,不仅仅是写举报信的人要搞臭你,我看团里都有人不安好心。”她指的就是当了多年副团长、王梨在行政职务上的竞争者老冯。而且团里人明白,老冯也打过王梨的主意。

    王梨不说话,烟一口一口地呛进她那清润的嗓子,她咳嗽得越来越剧烈,陈凤翔就从她指间抢走烟,“半根差不多得了。”陈凤翔细眉紧皱,“师姐别烦,赵兰可能有自己的苦衷,但你有好多大奖压身,不怕小鬼来缠。谁拿这事儿糟你的心我就去骂谁。”

    她的师姐捂着胸口边咳边笑,“你和阿兰一样,护我都像护犊子。”

    平息了咳嗽后,王梨说谢谢你凤翔,我唱戏这么多年算有福气,遇到的都是好搭档。她看到陈凤翔眼内的火苗跳跃了下,摇了摇头,“我给阿兰带来够多的麻烦了,更不想麻烦你。你就安心唱你的,这些事情我都会处理。”

    “你的处理是再缩着头躲十几年?师姐,你四十出头了,光景过了一半了。”陈凤翔鼻子酸涩,忍泪时她拉住师姐的手,“我可不怕,大不了我不唱了,我外婆家乡下还有几亩鱼塘,我去养鱼。”

    她数年的倾慕、喜欢和隐藏此时一起迸发,“或者就搭伙过日子,让我照顾你。”

    王梨帮她擦了泪,“你我头一回搭档是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