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雪中的轻羽台像是被神仙遗弃的宝地,神仙忘记了上色,忘记了给予它多一点生命。在这里除我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生命。我仍然能回想接近两年的江湖生活中发生的让我记忆尤深的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我与柳沧雪离开轻羽台的选择。
这个看似正确的选择终究成了我人生中的分水岭,在未来、在过去、在现在,我都在思考这个选择是否正确。但对错都是难以衡量的,无论选择如何,人们都会后悔,也会庆幸。总认为选择另一条路会带来更多的转机,于是后悔了,却又思虑着另一条路会带来的不幸,于是庆幸了。
我才悟出一个道理,选择不该论过去,也不该论未来,选择只论当下,因为那是当下的我认为最好的一条路。
至少现在,我认为这的确是我最好的一条路。
??
我跟着柳沧雪走后,思来想去,还是给杨钰师父寄了一封信。大致意思是,我跟着柳沧雪走了,至于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还望师父勿念。
柳沧雪没有食言,他对我比以前对我更好。直观的说来,就是他的金钱全部交给我了,身上一个子儿也没留。我自认为不能够这样,时常劝他说应该在身上留些金钱以做备用,他坚持不能这样,连在路边吃一碗馄饨都要询问过我。太麻烦了,我只好寻了个日子,严肃地跟他谈一谈这个问题。从在他身上要留十几钱,谈到只留下三文钱能买个包子。我不放心,总在他的衣服内包里藏着钱,怕他有急用。这自然不能告诉柳沧雪,否则他一定会拒绝,并且质问我是不是不信任他。
我不明白这跟不信任他有什么关系,但他会这样问,我答不出来,他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吵赢了。这样类似的争吵每天都会发生,但无伤大雅。他也如同他承诺的那样一直照顾着我。
第一次被称作“大侠”,是在半年后。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与柳沧雪帮茶馆的老板娘赶走了来闹事的狼牙军。老板娘悲戚地诉说这些年来的战乱,不停地感谢我们。
我有成就感,但看着凌乱的茶馆中倒地的桌凳,瑟瑟发抖的百姓,突然觉得这样的成就感来得很残酷,这是是建立在他们痛苦之上得来的成就感。
其实在我入世前,大唐的某些角落已经开始战乱。我们遇上过一些结束后的战场,满地的肠子血液白骨,蝇虫爬到残肢上啃食血肉。也许有人清理过战场,找不到一个能用的兵器,也找不到一个活着的人。战马皆倒在地,我看见一匹奄奄一息的马,肚子被划开手掌长度,黑血和腐肉堆在伤口,里面钻出一只老鼠后,这匹马彻底死了。然后一声“嘭”的爆炸声传来,一具尸体爆炸了,像是一颗巨大的鹅卵石砸进平静的湖面溅起人高的水,像下雨一样的碎块绿水掉落在地。恶臭弥漫在鼻尖。我从未见过这场面,看了一眼后就吐了出来。柳沧雪催促我快走,要远离这种地方,说不定附近会有狼牙军在。
我们一路往东走,遇上了在郊外安营扎寨的流民。他们在铁锅中煮肉,我仔细看去,明明有婴儿的手搭在锅沿。煮肉的妇人发觉我的视线后匆匆低下头,侧过身子挡住我的视线。柳沧雪从身后捂住我的眼,他让我不要看。他带着我远离这个妇人,去看看其他人有没有需要帮助的。我的脑海中一直停留着那只婴儿的手,连续做了好几天噩梦。
柳沧雪问我后不后悔。我说不后悔。
从一开始的小打小闹,到后来看遍生死的,我都不后悔。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我竟然见惯了生死,不再惧怕残缺的尸体和痛苦的哀嚎。
我们还跟大师兄偶然见过一面,他正是回天策府的途中,我们三人坐在河边,他们在喝酒,我不会喝。大师兄提到了现在战局愈加惨烈,未来难定,他说他还要娶李明月,但现在根本来不及。他提起他的亲事后,突然小声对柳沧雪说,你跟三师弟的事情怎么样了。柳沧雪把我按在他怀中,他大声说,就这样了。大师兄赞叹,你们比我有出息,等战役缓一些了,我也要给明月提亲。
在这一年中我们也断断续续地给杨钰师父寄信过去,却都谨慎地没有透露自己的所在地。然而天不如人愿。
我们与杨钰师父再见面时,并非在长安城,而是在金水镇中。此时又过了半年,我与柳沧雪偶然行至金水镇,在街上遇见杨钰师父的身影后都以为花了眼,待在原地用眼神询问对方是不是在做梦。
当然不是。
杨钰师父也发现了我们,静静地凝视着我们,然后靠近,冷笑一声。
“翅膀硬了。”杨钰师父简短地评价后迅速离开。
我与柳沧雪对视一眼,不知该不该追上去。我们一致胆小地通过一个决定:不追上去,就当自己在做梦。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在我与柳沧雪借住的县老爷的院子中,又碰见了杨钰师父。她默不作声,一旁的捕快解释说,她此次前来是有要事,所以住在这里。
彼时我与柳沧雪拉着手,眼睁睁地看着杨钰师父抱着琴走到我们面前,冷冷地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