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原。
此处是京都游娼聚集的地方,夜里来便是灯火通明花团锦簇的模样,成了气候的几家楼馆倚着傍江的亭台和自小教养的美貌女孩取悦达官贵人,而自谋生路的妓女只好从这几只巨兽的脚下抢夺残羹冷炙以谋生。如花笑靥背后尽是一张张冷酷的面孔,只想着生啖客人的血与肉,榨干来者的每一分银两、每一枚铜钱才好。
白日里,这里就像每一处普通的街道了,没有喧闹,亦没有娇笑,只是呈现出一种祥和的宁静。偶尔有挑着扁担的卖货郎路过,在他的叫卖声中,从道路两旁紧闭的门扉里就会窜出些衣着朴素的女孩来,嬉笑着举着铜钱塞进他的竹篮,换来几只和果子,又飞快地道谢离开、躲进木门后的阴影里,只余她们灵动的眼睛不舍地留下一瞥,便彻底消失在门后的长廊里。
龙池听力天生的不好,其他人都能远远地听见货郎的声音时,她还什么都察觉不到。等到大家都起身向外跑的时候,她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缀在最后头。
家道中落的少女在人群最外头,面皮又薄,不敢发狠了和其他女孩争抢,总是空手而归。老鸨的指甲尖尖长长,毫不留情地点着她的脑门:“都来岛原了,还摆着什么大小姐的架子,活该没得吃。”
龙池白天打杂、学取悦男人的技术,没空伤心难过,只好半夜在被窝里偷偷流泪。或许是她的哭声太大了吧,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床头安抚似地放着一块碎裂的御萩。龙池捏着这枚牡丹饼,一瞬间认了命。
她争起来、抢起来,成了楼里最努力的女孩。她的听力不好,就常常在窗边远眺,能认出哪个光点属于打更人,而哪个黑点又属于卖货郎;她从前家境极好,身量生得比其他姑娘都高,力气也大,便在人群中施着恰好的力道,游鱼一般窜进。待到她全身而退的时候,手中便能提上一袋点心——拿出一半孝敬老鸨与楼里当红的姑娘,留下一半自己吃,既解口腹之欲,又得了她们的欢心。
“到底是商人的女儿。”有人常阴阳怪气。龙池记得她叫?子,总因自己脖子上的那块水头极好的翠玉觉得自己是达官贵人家走丢了的千金——虽说也不是没可能——还到处宣扬、看不起其他女孩,因此龙池一直不愿搭理她,只自顾自坐下吃自己的点心。
妆容半脱的老鸨满脸烦躁地让?子闭嘴。龙池见她眼下青黑,心思一下子活络起来:“可是有什么事么?您本就熬了一晚,可不能因这些小事打扰了您的休息。”
老鸨上下打量龙池,又看看?子,两手各扯了两人的手臂,将人推进一堆貌美女孩中:“待会儿有位贵人要来相看,紧着点你们的皮,别冲撞了贵人。”
龙池见女孩们有的长得眼生,像是隔壁豢养的,显得声势浩大,心中不免浮现出些紧张来。她看看?子,后者倒是毫无所觉。龙池不得不叹口气,握住她的手腕:“你莫要和我分开。”
“不需你管我。”?子甩开她的手,抿了抿唇,终究退让半步,“但你跟着我可以。”
龙池干笑一声,不打算管她了。只是顺着被驱赶的人群排好队列之后,?子不知为何倒是正巧站在她右边,看上去也不打算换位置的样子。
女孩们叽叽喳喳,龙池正想借这个机会再说些什么,却突然瞥见左手边远处门后蓦然出现的黑色衣角,便又闭上了嘴。
老鸨说,你们不许出声。
老鸨说,你们都跪下。
老鸨说,你们都低下头。
随之而来的是轻而稳的脚步声,有一道好听的男声由远及近,时而点人站起来看看体态,时而叫人抬起头看看面容,时而让人自报姓名与家门。龙池想:贵人挑娈童真讲究,声形貌都要考察,只是居然前头一个入他眼的都没有,真是挑剔极了。
想到这里,脚步也停在她面前。贵人倒是不厌其烦:“抬起头来。”
龙池仰起脸,半垂着眼,眼睫遮下的像是一钩金黄色的弯月,像是从前陪父母见地方官员时那般,不敢直视贵人的面孔。
贵人“嗯?”了一声,又说:“站起来。”
龙池稳稳地站起身,恭顺地半垂着头。这种被审视的感觉让她一瞬间回到了幼年时被礼仪嬷嬷教导的时光。
贵人用指节刮了刮她的脸颊,声音略带颤抖,像是有种追寻之物近在咫尺的激动:“你叫什么名字?”
“薰。”龙池略一犹豫,报上自己的姓氏,“龙池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