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出于惊讶,又或是愤恼。太子越往后读,脸色即越发变得难看起来。礼宫似乎注意到了太子脸上的异样;眼睛往左一瞥,正欲偷瞄他手中那封奏疏中的内容时,却忽然听得前方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自己看自己的,莫要交头接耳!”皇帝刚呵斥完礼宫,紧跟着便对他们三兄弟道:“你们既都已经看过自己所挑中的奏疏,不妨便就奏疏中所奏之事,说一说你们各自的看法。太子,你既为长子、又是储君,不如就由你来给弟弟们做个榜样,头一个来说说你的看法。如何?”
“是……”太子勉为其难的应喏了一声。“有关这份奏疏中的内容,儿臣已经仔仔细细地阅过了一遍。按理父皇问了,儿臣本该坦率直言才是。但儿臣想,这份奏疏既然是王叔所书,无论好坏,都不应该是做为叔叔侄儿的儿臣可以擅加评价的;因此,儿臣还请父皇圣训。”
值得注意到的是,当太子提到这封奏疏乃是堂叔宽仁亲王所奏的时候,刚刚才被父皇呵斥过的礼宫竟又再一次转过头去试图偷瞄奏疏上的内容;而有趣的是:自拿到奏疏伊始,直到方才都一直低着头放佛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泰宫殿下,在听到太子的话后竟也不约而同的将视线投向了太子手中的奏疏。
礼宫、泰宫两位殿下对于三笠宫宽仁亲王所奏奏疏中的内容皆表现的如此好奇,这无疑都是在向龙座上的父皇传递着一个尤为重要的讯息:人往往只会对未知的事物感到好奇;想要知道,则说明在此之前他们并不知道。
不得不说,这倒的确是一个自证清白的法子。可是单凭这样,就能瞒过当了近四十年的皇太子、熬到快六十岁才登基为帝的今上的眼睛,令他打消对自己的怀疑吗?
只怕还远远不够。
“看样子,朕的这几个儿子现在都也学会用心思了。”
“父皇……”听得皇帝此言,殿中三子当即跪伏在地。
其中第一个跪下的,便是太子。若是放在以前,当太子说完以上那一番侄不议叔的‘正论’后,皇帝就该“放过”自己的这位傻儿子,不再逼问下去了才是。
可是今个这事一看就与往常不同;一来东宫久久无嗣这件事着实是让今上心中颇感不悦,二来便是宽仁亲王在奏疏所提到的在元旦日家宴上太子妃出言无状当众顶撞皇后这事……
这事可是非同小可。
这么说吧,假如日后太子亦或是太子妃当真被皇帝下旨给废了,那么这件事情在废黜的因素中则最起码要占到两到三成的主要原因。
就在太子与两位弟弟跪下的同时,皇帝抬目看了一眼太子道:“宽仁是你的叔辈没错。但别忘了你可是太子,而他仅仅只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宗室。以侄议叔固然失礼;但以君论臣却是绝对可行。你既为储君,便有资格评论这份奏疏的好坏——你不是要圣训么,这,即是父皇给你的圣训。你可明白了啊?”说完皇帝低头端起了案上的珐琅彩御瓷杯,喝了口茶后方又才接着往下说道:“都跪着作甚,起来,都起来吧,地上多凉啊。”
三兄弟齐声应了一声“是”。接着,依照父皇的意思,太子开始了他对宽仁亲王所上奏的那份奏疏的评价:
“一封奏疏的好坏,首先并不在于它的文笔如何、立意如何、用心如何,而是应该要奏的「恰合时宜」。其次,才是要看封奏疏中的用心;且抛开奏疏本身不谈,堂叔身为宗室亲贵,自小通览群书,这文笔自然是还过得去的。至于立意,以儿臣看来,我大和大多数臣子的奏疏都有这样一个通病那就是总喜欢避开主要,而在开篇或歌颂、或感慨一番皇祖皇宗创业之艰难,功德之昭昭。等到话都得差不多了,奏疏看着也快写到尾了,这才又突然一下把自己真正想说的话给抛出来了。堂叔这篇奏疏,前半部分是既有翻阅国史后的万千感慨,又有对我大和三祖所创丰功伟业之颂歌;作为臣子,又是宗室,发这样的感慨,唱这样的颂歌本无什么不可。但奏疏写到后半,堂叔却已直接在指责太子妃失德了……儿臣并不否认,在本月初一元旦日家宴上,太子妃确实酒醉失言冒犯了母后。太子妃纵有过失,可父皇在元旦日家宴上当场便已下旨责备了太子妃,并令其一直禁足思过至今,可是堂叔他却似乎忘记了这一点,忘了对雅子的惩处乃是父皇的上谕,却竟在上奏给父皇的奏疏中公然指责雅子失德、并且还要让父皇下旨废黜储君正妻。儿臣知道,弟弟们府上的王妃都早已为天家诞下后嗣……只有儿臣的东宫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不见动静……朝中不少大臣们私下里对此早已经在窃窃私语了,而堂叔只不过是身份最为尊贵,说话分量更为重的一个罢了。可是要儿臣看,堂叔的这封奏疏却犯了两个大错。一来尽管大家都一窝蜂的往宫里递褶子,可是无论是贵族院还是众议院的议员们都没有一个敢像堂叔这样直接的、公然的将矛头指向太子妃。”
说着太子转头看向了站在自己右手边的两位弟弟,面带三分微笑,意味深长地问道:“二弟三弟,如果皇兄没有猜错的话,你们手上的那两份奏疏所奏的内容大约都是奏请为我纳妾的吧?”
俩位殿下皆转头望了太子一眼,却又都低下了头,不作应答。而则恰恰从侧面证实了太子刚才的猜测确实是对的;一来皇上没发话,礼宫泰宫俩殿下也不敢擅自回答,二来像这种时候越少说话,那么说错话的可能也就越小。况且既然俩位殿下既没答“是”、又没答“不是”,那不就等同于是在说“是”了吗?
“再说这‘用心’。”太子又接着往下说道。“儿臣能够理解堂叔看着侄儿年纪早已过了而立却一直没有能够与侄媳生下一儿半女的心情,这本是亲戚间的关心,要说坏心却也没有什么坏心。可是正如儿臣刚才所提到的,堂叔错就错在他忘记了父皇早在元旦日家宴上便已经对太子妃的失言之过进行了处罚,并将这份原本无尘的关心所赐予他的力量错误的用在了作为对太子妃的偏见与指责而一通宣泄了出来;因而堂叔此番‘旧事重提’,则无疑是有示众人‘皇上处置不公’之嫌的。而堂叔贸奏请皇上废妃,自以为是一片公心,则更属轻率之举,想当然耳!”
说到这,太子的话突然停了下来。从太子的神情来看,似乎还有未尽之意,但不知为何却又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下去了。也许是因为宽仁始终都是太子的堂叔。要是把话说得太狠,只怕就会像上奏请旨父皇废妃的堂叔一样,令得父皇陷入两相为难的尴尬处境了。
见太子面露难色,一向示君父以贤德的启三殿下当即站出来替太子说话道:“启禀父皇……适才皇兄所言,情理并重,儿臣亦觉如是。”三殿下这话说到这,按理要是皇上没问“那你觉得是怎么个如是法啊?”那他便该就此打住,不再继续说下去了才是。可一开始还沉默是金的启仁亲王,此刻却也学得像他的皇兄一样畅谈了起来:“堂叔虽为宗室亲贵,然天子家事,又岂是旁人可以妄言的。况且皇嫂即嫁入东宫为妃,那便是我皇家之人,堂叔又岂可在奏疏之中以太子妃出阁前娘家的旧时姓氏‘小和田氏’称之?”说着,启仁忽然跪倒在地,向父皇请罪道:“儿有错……父皇说让儿臣等自己看自己手里的奏疏,莫要交头接耳,可当儿臣听见皇兄手中奏疏竟乃是王叔所奏……一时难忍心中好奇,竟侧脸看到了一些奏疏中的内容。儿臣……还请父皇赐罪……”
龙座上,皇帝呷了口茶道:“吾儿视力,一直都这么好吗?”
启仁跪伏在地,低着头道:
“回父皇的话,儿臣上个月刚刚去医院体检并测试过视力。左右两只眼睛的视力分别都达到了最佳的二点零,不光可以看清视力表中最下一格的图案,就连十几米外别人掉在地上的硬币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唯一不足,就是还跟小时候一样害怕强光……”
“朕是皇帝,但也是你们的父亲,并且还是做父亲在先,当皇帝在后。皇儿们有什么话不能站着跟父皇说,一个个的都非要跪下来不可呢?朕今有些乏了,你们都跪安吧。太子留下。”